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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微得近乎沒有,空中的幾朵白雲,如染印在天幕上的圖案,久久不動。但在此刻內鄉城至南陽的大路上,卻有一團煙塵被風捲起,在路面上翻滾。這風不是源於自然界,而是來自栗溫保和他的衛士們的馬蹄,幾十匹坐騎疾奔時挾帶的風,起着呼呼的嘯聲,把地面上的灰塵抓起,像飄帶一樣向後撒去。栗溫保剛剛參觀完宛西地方自衛團司令別廷芳在其家鄉老虎寨創辦的槍炮廠。不過幾年時間,名不見經傳的別廷芳,依靠手中掌握的內鄉民團的力量,搞地方自治,已成了內鄉的土霸王。栗溫保今天參觀的這個槍炮廠,已很成規模,擁有大型機器十幾台,工人四百多,不僅造步槍,還能造手提機關槍、重機槍、八二迫擊炮、一百五十毫米口徑大炮和炮彈。我怎麼辦?也走他的路子?栗溫保邊縱馬回奔邊思忖。自從馮玉祥部第五軍軍長石友三率部進入南陽后,栗溫保為了防止自己的兵馬被收編,已將部隊縮編成一個團,宿在郊外,對外佯稱南陽民團,自己任民團團長兼公安局長。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這些天,他正苦苦琢磨下一步應走的路。“大哥,看,據最近得到的消息,共匪晉承銀就領人活動在這一帶的山裏!”肖四這時靠過來,手指着路北邊不遠處逶迤的山嶺說。“一定要想辦法把那小子捉住!”栗溫保一聽這話頓時來了氣。他一向把自己的部隊視為寶貝,可沒料到晉承銀竟敢來他的部隊裏策劃兵變,狗小子,你吃了豹子膽了!我只要捉住你,就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讓所有妄想向我的部隊伸手的人都因此膽寒!我不管你是哪個黨的,誰也休想奪走我手裏的槍桿!一想到黨字,不禁又勾起了他另一樁心事:究竟加入哪一個黨派?這段日子,在社會上有點名氣的人好像都入了一個黨派,大多數入的都是國民黨,自己咋辦,栗溫保一直猶豫不定。此時想起這事,他提了下馬韁,讓坐騎放慢速度,低了聲問肖四:“你以為咱們加入哪個黨好?”“這些天我按大哥的囑咐,找了些人了解各黨的情況,眼下政黨很多,有國民黨、共和黨、民主黨、**、進步黨、公民黨、自由黨、中國社會黨、公民急進黨等等,在這些政黨中,若從勢力大小看,以國民黨的勢力最大,它不僅眼下執政,很可能要長遠執下去,大部分軍界要人都是它的黨員,如果加入這個黨,於我們日後的發展會有好處!若從民眾的擁護程度看,以**得到的擁護者最多,因為這個黨的口號是讓窮人過上好日子,所以對老百姓有很大的吸引力,不過以後它能不能成氣候還很難說!”“我們自己能不能成立一個黨?咱誰也不加入?!”“那當然也行,黨嘛,就是一幫人為了一個什麼目標聚在一起罷了。只是我們若成立一個黨,就得為這個黨操心,發表宣言啦,發展黨員啦,開會啦,與別的黨競爭啦,弄得我們連和女人們相聚過安樂日子的時間也沒有了,咱何必呢?再說,指望咱那點兵馬,也抗衡不住其它黨的擠壓欺負!”“這倒也是,”栗溫保嘆了口氣,“那以你的看法,是加入國民黨了?”“最後的主意還是由大哥來拿!”“加入這個黨后,它會不會改編我們的隊伍?我如今擔心的就是這個!”“這個不足怕,我以為我們倒不如看準一支部隊后,直接要求他們收編,爾後我們在那部隊裏往上圖發展,說不定能弄個軍長、司令乾乾,如果總是這樣窩在南陽,怕很難超過別廷芳,干不出大名堂!人生有時就得冒點險,不經大險,難得大福!想當初我們如果不冒險進葛條凹當民軍,會有今日的富貴?”“哦,你是這樣看——”“官人,請買玉石長命牌!地道獨玉雕的,買回去戴到兒女脖子上,會給他們帶來平安!”幾個小販的叫賣聲打斷了栗溫保的話,他抬頭一看,方知已進了鎮平城,幾個小販把手中的玉雕長命牌舉到他的馬前。他這刻忽然想起草絨給他生的那個兒子秉正,那孩子長這麼大還沒有得到他送的一件禮物哩,也好,就來一個!他來了興緻,笑着朝小販伸過手去……栗溫保已經很久不進草絨母子住的後院了,晚飯後他手提着在鎮平城買的那個玉石長命牌走進後院時,滿眼都是陌生。那一刻夕陽還有幾根光線在院牆上搭着,院子裏還是一片暮色初至的朦朧,他看見一側的院牆上掛着一個雕有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草絨和秉正母子倆正跪在那十字架前無聲地祈禱。院子裏靜得出奇,這寂靜中生出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使得栗溫保不由得斂息屏聲站在那兒,直到那母子倆祈禱完畢站起身來。“看爹給你帶了啥來!”栗溫保揚着手中的長命牌說。那母子倆聞聲雙眉都一蹙,一齊向他扭過臉來,草絨的目光只略微碰了一下他的身子就倏然閃開,小秉正則惶惑而失措地看着這個很少見面的父親。“來,戴上,這是我在鎮平城給你買的!”栗溫保一邊把長命牌戴到秉正的脖子上,一邊端詳着秉正那圓圓的面龐,這個兒子比紫燕生的孩子顯得結實健壯,這一霎,他那一向粗糙的心裏忽然對草絨生了一絲感激,他扭頭去看草絨,那時草絨已在院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雙手捧起了《聖經》。“這書上的字你都認識嗎?”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很有興味地問。“邊學邊讀。”草絨冷了聲答道,同時翻開了《聖經》,天色已暗,書上的字自然看不清楚,她不過是藉此扭開眼睛,不往栗溫保身上看,看見他她覺着心上彆扭。“真有一個上帝嗎?”栗溫保感到好奇。“沒有經受過苦難、挫折的人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的,像你這種要什麼有什麼,一切都順利的人根本不會看見他!處在順境中的人們雙眼通常只看路的前邊,急切地想看到前邊更好的景緻,想得到更好的東西。他們沒工夫去看路的兩邊,其實他們只要看一下路的兩邊就會發現,有許多先前在順境之路行走的人正倒在路邊哭泣、傷心,那些人原本也不想倒在路兩邊的,但有一個人讓他們倒了,這個人就是上帝!上帝在人間公平地分配快樂與悲傷、幸福和痛苦,他發現有的人在順境之路走得已經不近,得到的幸福和快樂已經夠多,就輕揮一下手指,讓那些人從路上跌下去,讓他們在那裏痛苦、傷心,讓他們來靠回憶過去的快樂度過艱難的日子。直到上帝發現這些人得到的痛苦和悲傷已和當初他得到的幸福和快樂相等,和他周圍的人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快樂與悲傷相平,才又揮一下手指,讓他重回到順境路上前行。”草絨的目光投向那渺遠而渾茫的暮空,聲調徐緩而平靜。“嗬,沒想到你已經挺能說了,”栗溫保對草絨的變化很有些吃驚,“那照你的話,我今後是繼續在順境上走呢還是要倒霉?”“你過去吃過不少苦,你小時候因為家窮也流過不少淚,受過不少難,但你今天得到的已經夠多,上帝會看到的,他會做出衡量,他的標準和我們凡人的不同,聽憑他的旨意吧!……”栗溫保定睛看着平靜說話的草絨,他的目光漸漸被她臉上浮現出的那種恬靜神聖和莊嚴所吸引,他第一次注意到草絨的眉眼其實很周正很耐看,她的雙頰不僅比過去變白且顯出中年女性的豐滿,雙唇淡紅柔潤,他的心霍然一動,他不再去聽她的聲音,他開始觀察她的身子,眼睛抓住她那飽挺的胸脯不動,一霎之後,他揮手讓身後的女僕將秉正領走,跟着起身上前捏住草絨的肩,低了聲說:“我們去屋裏說吧!”草絨的身子一顫,但她沒有回過臉來,她只是更加抱緊了《聖經》,聲音略略有些發硬:“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有權對我做一切,上帝也要我們女人愛丈夫,但我眼下卻一時愛不起你,我正在向上帝祈禱,祈求他賜給我回到你身邊的力量,我希望你能等待那一天。當然,如果你願意,你是隨時都可以把我的**拿去的,但那樣你得到的就只是肉,而沒有心!”栗溫保一愣,捏着草絨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他有些驚愕地望着草絨,而且那驚愕里還摻了一點敬畏。他根本沒料到草絨會說出這番話來,他記得過去的草絨說話愛高腔大嗓,總是三言兩語就說出自己的想法。眼前的草絨不僅說話的神態語氣變了,而且一套一套的,確實令他感到陌生。他無聲地後退了一步,依舊望着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草絨。夜色濃上來了,一股冷風從院牆上悄悄爬進,猛在院子裏一旋,栗溫保不由得打一個冷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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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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