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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南陽府通判大人晉金存的心裏一直疙疙瘩瘩不太好受。起因是他對四鄉農民與靳崗天主教堂外籍傳教士衝突的處置失當,受到了知府大人的責難。南陽靳崗天主教堂是由法國傳教士建的,傳教士多屬法國遣使會,後來,羅馬教廷又先後委任了意大利籍和其它國籍的一些教會人士來此任職。受直隸、山東義和團運動的影響,南陽四鄉的農民與靳崗教堂的外國傳教士也發生了衝突,晉金存奉命來處理此事。他先上來照朝廷的意思,把四鄉農民當作土匪,迅加彈壓;可不久朝廷又傳下話來,要對義和團和受義和團影響之農民諄切勸導,暗示有可予支持之意,晉金存據此剛採取了措施,不想忽又接指令,要對受義和團影響之亂民嚴加懲處。指令如此不斷變化,晉金存自然要處置失措,結果受到了知府大人的訓斥。在府衙受訓是在一個後晌,知府大人不說朝廷朝令夕改,只斥晉金存辦事不力,結果把晉金存弄得滿肚子是火。但他面對知府大人的威嚴面孔不敢辯解,只能在受訓完畢之後神色陰鬱地看一眼公案兩側陳列的“肅靜”、“迴避”牌及鑼、鼓、儀仗,轉身挪步走下台階,沿着石砌甬道滿腹屈辱地向府衙大門走去。府衙大院很大,從大堂到大門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它坐北朝南,南北長約七百多尺,東西寬約四十多丈,位於中軸線上的建築物有照壁、大門、儀門、戒石廳、大堂、寅恭門、二堂、內宅大門、三堂。兩側有榜房、召父坊、杜母坊、申明廳、明善廳等。過去,他從這路上走時總是滿臉的興奮和自豪,但這天他卻只能在屈辱中感嘆:當官還是當大官好,當小官你就得常受窩囊氣!也是巧,他那天受完訓斥回到家裏,正逢他的兩房夫人又在院內大吵。他的府邸位於知府衙門的東南幾百步外,是一個坐南朝北的精緻宅院,一律的青磚灰瓦,內分前後兩院外加一個花園。院內綠樹掩映,花香撲鼻,是一個十分幽靜舒適的居所。晉金存那天下得轎來,原本是想立刻進到客廳在紅木躺椅上躺下平息一下心中的氣惱的,不料轎還沒進大門,就聽到了兩房夫人的吵鬧聲,他側耳一聽,弄清又是為那兩瓶“伏牛養生酒”,一張臉頓時氣得由蒼白轉為鐵青。那“伏牛養生酒”是早些日子內鄉縣知縣派人送來的,這種酒是源於秦、盛於唐的一種古代名酒,出產於西峽口。相傳,當年唐玄宗李隆基醉色於楊貴妃,因而精神不振,四肢倦怠,面黃肌瘦。他手下的群臣憂慮,便千方百計尋覓良藥妙方。後來,太醫面奏,說聽傳伏牛山中有一老翁,年已一百四十有餘,卻仍鶴髮童顏,體魄健壯,耳不聾,眼不花,想必他有養生妙法。玄宗奇而召之,見果如其言,遂詢其奧妙。那老翁答道:乃因常飲以數花之精、百葯之髓、五眼泉之水釀成的美酒所致。玄宗得飲后,果見奇效,精神頓爽,龍顏大悅,便賜此酒為“伏牛養生酒”。自此,這酒便名揚全國。晉金存曾借去西峽口巡視機會親到養生酒坊看過,知道此酒確實是用伏牛山麓清冽的五眼泉水,選用優質高粱釀製,再以人蔘、紅花、蝮蛇、金釵、杜仲、枸杞子、山茱萸、五加皮、山藥、生地、牛夕等二十多種名貴中藥和數種花瓣浸泡而成,便開始常飲這種酒。漸漸地,便真地感覺出了飲這酒的好處。晉金存有兩房夫人,儘管他也時時警告自己同她們上床次數不可太多,但因抵不住她們的軟磨硬纏和控制不住自己的**,差不多三天就要有一次床上忙乎,如此,他就時有輕微的腰疼腿酸失眠健忘感覺,可自從常飲這酒之後,不但這種癥狀消失,而且身子有一種過去所沒有的強健之感,對床笫之樂的要求比過去更加迫切。於是,他便離不開了這種酒,一箱喝完,就再讓內鄉縣送來一箱。有天傍晚,一箱新酒剛送到,碰巧二夫人因為一點瑣事進了他的卧房,他當時正開了箱拿出一瓶酒對了燈驗看酒的顏色,見二夫人進來,也是一時高興,就笑說:這酒不僅男人喝了有好處,女人喝了也可促進血脈暢通,健腦補腎,培元固本,而且到了床上也愈有精神,你帶兩瓶回去喝了試試,但願能使你身體越來越壯,早為我生下一個兒子,別總是生些丫頭!不料這樁小事竟會讓大夫人知道了,結果大夫人醋性大發,指桑罵槐,說二夫人如何不要臉討要藥酒想獨霸男人。二夫人一聽便開始勇猛回擊,最後雙方在院裏跳腳高罵,連床上的事情也罵了出來,直罵得昏天黑地,惹得下人們一齊圍上來看,連街上的行人也駐足攀了院牆偷窺。上次的吵鬧被他壓下去沒有幾天,怎麼可又吵上了?這成什麼體統?晉金存氣得晚飯也沒吃就上床躺下了。唉,這些女人吶,你們還叫不叫我活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有翌日的那趟出遊——他想到城外散散心。他原本是想只帶三兩下人獨自坐馬車出遊的,不料兩位夫人一聽說他要春遊,立馬錶示要隨行,兩位夫人所生的三個女兒也來纏着要去,沒辦法,他只好點頭應允。結果這次臨時決定的城外散心便變成了一次正式的舉家春遊,直派了三輛馬車,前輛馬車上坐的是大夫人和她所生的兩個女兒,後頭一輛馬車上坐的是二夫人以及她生的一個女兒;中間的寬篷馬車上,坐着晉金存。每輛馬車的車篷前都掛一個挺大的“晉”字。三輛馬車浩浩蕩蕩地駛出西城門,爾後拐上梅溪河外堤,沿堤岸迤邐駛去。如蚯蚓一樣爬卧在城西的梅溪河,每到春季,水便清澈得宛若井水,而且因為臘月間兩岸梅花花瓣漂落水中太多,浸泡得河水也沁着香味;河兩岸長滿青青翠翠的葛麻草、苜蓿草、麵條菜、勾勾秧,開遍串串紅、恨春遲、白喇叭等諸樣野花;加上蝴蝶和蜜蜂們的翻飛穿梭,這兒便成了一個極誘人的春遊之地。歷朝歷代,南陽城中的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們,到了春天,便總要擇日暖風和的日子,來這梅溪河兩岸遊玩,或清水中觀魚兒漫遊,或綠草上嬉樂打鬧,或花叢里悠然撲蝶,把格格格的笑聲撒遍河岸。那天上午,晉家的春遊車隊在接近梅溪河入白河的河口處停了下來,爾後全家人下車遊玩。儘管是飢荒年月,儘管饑民們一遍又一遍地在梅溪河堤上剜野菜扯草芽捋樹葉,但春天的慷慨恩賜依然使河畔美麗可愛。腳下有綠水在流,頭頂有鳥兒在唱,身邊有蝶兒在飛,晉家的三個女兒一下車就歡笑着向遠處奔去,晉金存則在兩位夫人的陪伴下,在草地上緩緩踱步。百里奚村盛家的女兒盛雲緯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晉金存的視野里的。雲緯在梅溪河岸邊出現極其偶然,她既不是來遊玩也不是來剜野菜,她是按媽媽的囑咐,來給住在附近村裏的一家遠房親戚送二升穀子,這是家境稍好的盛家母女對那家窮親戚的一點周濟。事情辦完返回時在這兒遇見了幾個來剜野菜的本村女伴,雲緯正與女伴們說話間看見了晉家車隊的到來,於是幾個姑娘一齊驚奇地望着威風四溢的晉家人的舉動,直到晉金存和兩位夫人向她們緩步走來。她們已經準備要走開了,她們雖然不知道來人是誰,但知道這是官家的人,她們都沒有和當官的人打過交道,心裏有一種本能的惶恐,可就在她們要抬腳離開時晉金存的二夫人朝她們招了招手,聲音響亮地問道:“姑娘們,野菜剜得多麼?”幾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敢開口應聲。這當兒,晉金存和兩位夫人還有兩個下人已經走到了她們身邊。其中一個下人朝她們高了聲斥道:“夫人問你們話哩,咋不開口?”“來這裏剜菜的人太多,野菜已難找到了。”一個膽大些的姑娘這時應了一聲。“是呀,是呀,今年這飢荒持續的時日長了些,”晉金存聽罷望着姑娘們隨口嘆道,“再堅持些日子就過去了。”說完這句,他的眼睛忽地被雲緯吸住,——雲緯的漂亮貌相和素樸而清爽的衣着在這群姑娘里是如此出眾。“你也是剜野菜的?”他盯住雲緯問。“她是走親戚經過這兒的,她們家為城裏的尚吉利大機房織綢,在俺們百里奚村是吃食不缺的戶哩!”還是那個膽大的姑娘開口回答。“噢,叫啥名字?”晉金存走近了一步,驚喜的目光極快地在雲緯那白嫩的脖頸和飽滿的胸脯上觸摸了一遍。呵,真是個尤物,沒想到百里奚村還能出這麼漂亮的姑娘!那村子離城不過幾里地,我竟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清純細嫩的人物?“俺叫盛雲緯。”雲緯低了頭紅了臉答。“盛、雲、緯?好,好,這名字起得好,家裏幾口人?”晉金存這些天一直沒有舒展的眉頭此時完全被笑紋填滿了。“老爺,咱們該朝那邊走了,沒聽見閨女們在喊你嗎?”年輕的二夫人這時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朝遠處的女兒們指了一下。精明的二夫人那當兒已經看出了危險——丈夫在對那個姓盛的姑娘產生興趣,必須加以制止!眼下在家裏,由於她比大夫人年輕,佔了年齡和貌相的優勢,每次與大夫人發生爭執,雖然晉金存表面上不偏不倚,但她知道他在內心裏是偏袒她的。每每到了晚上,他會把她抱到懷裏進行安慰和補償。也就是因此,她對晉金存與別的年輕女人的接觸抱着很高的警惕,她這會兒已經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叫住這幾個剜菜的姑娘,不該讓丈夫與這個叫盛雲緯的姑娘見面,她從看見盛雲緯的第一眼就覺得不快,因為對方的年輕和靚麗對她是一種壓迫。她這會兒見晉金存的眼睛已經放出了光,就像他當初看見自己一樣,所以立馬想採取行動把丈夫拉開。“你們快去忙你們的吧!”她迅速地朝雲緯她們揮了一下手,那群姑娘便立刻跑走了。“呃,呃,盛雲緯,這個名字起得好。”晉金存遺憾地慢慢轉身,讓二夫人攙扶着向幾個女兒那邊走去,邊走,邊又回頭看了跑遠了的雲緯一眼。“看啥?小心腳下絆住東西。”二夫人沒好氣地說道。“哦,哦,看看四周的藍天,今兒個這天可是真藍吶。”晉金存掩飾地笑道。這一切都沒有逃開大夫人的眼睛。她先是慢步走在後邊,恨恨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在心裏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你啥時候見了女人才能不起歹心?但後來,二夫人明顯表現出的那份不快又讓她心中隱秘的一扇小門洞開:既是這種事能讓這個賤女人不快活,我何不幹脆拿這種事來治治她?她眼下能在家裏佔上風,不就是仗着她年輕?要是——她為自己忽然想到的那個主意而打了一個冷顫。當晉金存在和女兒們嬉戲一陣回頭向馬車那邊走時,趁二夫人去照應自己女兒的當兒,大夫人漫不經心地對丈夫說道:“剛才那個姓盛的姑娘長得可真是標緻,整個人就像一個花骨朵兒,我過去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呢。”晉金存聞言只是謹慎地應了一聲:“呃。”應罷又狐疑地回頭看了一眼大夫人,他弄不懂她此時何以會忽然提起那個姑娘,他可不敢和她談論這個話題,弄不好又會引來一場哭鬧。“我敢斷定,那姑娘還是黃花身子。”大夫人又慢吞吞地說了一句。晉金存一聽這話,更加驚奇地回望了她一眼,在心裏暗暗詫異:她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我剛才看那姑娘的目光里露出了什麼,也惹得她不高興?他不敢去接她的話,想趕快轉移話題,便抬頭向天道:“今兒個天氣可是真好。”“相佑街的韓老中醫給我說過采陰補陽的道理,他告訴我說,年齡大了的男人要想長壽,找個黃花姑娘夜裏陪着歇息是個好法子。”大夫人沒理會丈夫轉移了的話題,依舊不緊不慢地說著。晉金存聽到這兒腳步停了,小心地試探性地問道:“你相信這話?”“當然了,”大夫人神情鄭重地點頭,“老中醫行醫大半輩子了,他還能騙我?再說,這種道理一想就懂,黃花姑娘年輕血脈好,夜裏睡下也像溫乎乎的炭盆,當然能讓男人的身子滋潤舒暢。”“哦,哦。”晉金存依然打着哈哈,不敢貿然對這話表示贊同,擔心這是一個預設的陷阱。“所以我就想了,老爺你也該再找一個黃花姑娘在身邊,好好把身子補養結實,不是我多嘴,我覺着剛才那個姓盛的姑娘就挺適合你!”“你真是這樣想的?”晉金存因為一下子被說准心思而衝動地抓住了大夫人的手。“當然了,你身子補養結實了,長壽了,俺娘們不是也跟着沾光享福?”“老大,沒想到你為我想得這樣細,你真叫我感動。老大,就為你這句話,我要報答你,去年我在方城買的那八十畝地,送給你了,你可以讓你弟弟經管着收種莊稼,所有的收入全算你的體己,家裏不要你一分!”“那些小事咱先不說,你先說你中意不中意這姓盛的姑娘?”大夫人沒想到晉金存會因此送自己八十畝地,忍住心裏的高興鄭重地問道。“中意中意。”晉金存連連點頭,大群的笑意全擁到了眉心裏,“真是知夫莫如妻呀,那姑娘是很適合我。”“有老爺這句話,我這就抓緊去辦,保准儘快辦成!”大夫人立刻表態。晉金存聽罷輕撫着妻子的手說:“老大,你真有一顆菩薩心腸呀,只是這件事要做得隱秘些,先不要讓老二知道,免得……”“我懂,你就一百個放心吧!”“那你今夜裏把床鋪好,我去同你再商議商——”“喲,說啥事說得這樣高興?”二夫人這時已走了過來,酸溜溜的聲音讓晉金存緊忙住了嘴。“老爺正在跟我誇你吶,誇你走路的姿勢特別耐看!”大夫人扭頭笑望着二夫人道。賤東西,要不了多久,你就不會這樣高興了,只要那姓盛的姑娘一來,晉金存他還會寵着你?還有那八十畝地,你不是一直想要到你哥哥手裏嗎?可現在它們歸我了,輕輕鬆鬆地歸我了,你日後知道了是會眼饞的,眼饞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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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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