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傷
天色尚早,大街上空無一人,所有的店鋪都關着,我看了看腕上的破表,還不到五點鐘,學校里也不會有什麼動靜,我只好攙着杜里京往不遠處的橋頭走去。
這一段是上坡,杜里京走得很費力,嘴裏一個勁兒地說:“我操,我操,哎喲我操!”看樣子他的腳似乎扭得不輕,可他說又不像是關節的問題,只是疼得厲害,我就不同了,左邊的小臂已經不能伸直了。
“太陽還沒有升起,可是,空氣里卻已瀰漫著破曉時的寒氣,草上也已掩蓋了灰色的露水;早起的雲雀在那半明半暗的雲空高囀着歌喉,而在遙遠的、遙遠的天際,則有一顆巨大的最後的晨星正凝視着,猶如一隻孤寂的眼睛。”引自屠格涅夫《前夜》無聲的沙河籠罩在清晨的薄霧裏,冰涼的橋頭石凳迎來了它們當天第一位
“客人”——杜里京先生。老杜摸索着石凳吭吭哧哧坐下來,長出了一口氣。
他整了整自己的頭髮,正襟危坐,兩腿並垂,像晚年輪椅上的羅斯福,我的小臂橫在胸前,像晚年騎馬摔傷的周恩來。
我們兩個落魄至極的傢伙已經發夠了牢騷,只好把目光投向橋下的河流,河水緩緩地流着,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再向遠處望去,沙河市區的樓群靜靜地佇立在冰冷的空氣里,離我們彷彿非常的遙遠,只有路邊一排排桔黃色的霓虹燈還發射出溫暖的光芒。
“沒本事的人就是這麼倒霉!”杜里京說,“如果有本事,我們就算在五星級賓館裏找小姐,也沒人來抓。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老王?!”我說:“現在有點兒冷,怎麼還不出太陽呢?”
“今天晚上的事可不能讓學校知道啊,否則就糗大了!”杜里京伸出食指向我強調。
“是啊,要是讓魯愛民魯國慶知道了,他們還不樂死?”
“讓他們樂死吧!狗日的!”
“老杜啊,你說我這胳膊會不會殘廢啊,他媽的,疼得要命啊!”我呻吟起來,不是毛片里
“ohyeah,comeon”的那種。
“再呆會兒吧兄弟,過一會兒咱們就去找診所。”我們哆哆嗦嗦捱了半個鐘頭,決定往返回學校的方向走去,臨行前,我們還站在橋頭往沙河裏撒了一回尿,算作
“到此一游”的紀念。晨曦從東方的雲層里露出半邊霞光,明朗的街景在我們眼前漸次鋪開。
經過一個菜市場的時候,我倆看到一個熱氣騰騰的小火爐,上面放着一個鋁鍋,誘人的香味鑽到我們鼻孔里,啊,胡辣湯!
一位中年婦女扯着嗓子招呼客人,我們飢腸轆轆,忙不迭地坐了過去。
菜市場裏已經有不少人在擺攤子,辛苦操勞的老百姓已經開始為一天的生計而忙碌。
喝完胡辣湯,我們的精神振作了一點,開始尋找診所,臨街幾個診所的門從外面鎖着,顯然沒有住人,讓我們很是失望。
我忽然想起學校旁邊有一個
“何仙姑診所”,那裏住着一位醫生,於是就和杜里京忍着疼痛摸了過去。
敲了半天門,終於把裏面的燈光給敲亮了,一位老婦女發著牢騷給我們開了門,她就是招牌上寫的那位
“何仙姑”。杜里京的右腿上了些紅花油,很快就消了腫;我卻差點沒讓這個老妖婆給耽誤了,這是一個專治婦科病的醫生,老在外面電線杆上貼一些
“一針墮胎,保證不疼”的小廣告。我在
“何仙姑”的診所里受到熱情的呵護,像責怪自己的孩子一樣問我們為什麼摔成這樣,我就謊稱是半夜睡覺掉了床,情急之下亂抓一氣,把同伴也拽下床,所以兩個人都受了傷。
杜里京也在一邊幫我圓謊,罵我不該拖他受傷。
“何仙姑”煞有介事地捏了捏我的左肘,疼得我直掉眼淚,捏了半天,她說:“沒什麼事,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最後她給我開了幾包消炎片,說吃過葯就會好的。
媽的,我信了她的話,差點沒把胳膊廢掉。我在診所里就開水吃了消炎藥,然後就和杜里京出去繼續遊盪。
學校里已經開始跑操,估計宿舍樓的大門已經落了鎖,我們很困,但又找不到睡覺的地方,杜里京說他頭痛欲裂,我說我也差不多。
一夜不得眠,十夜補不全啊。我們走到旁邊沙北的金融一條街,在一片綠地旁邊找了條長凳,靠在一起歇息。
我還是疼得厲害,恐怕這輩子要殘廢了,我擔心之極,我寧願放棄高考,也不願放棄自己的胳膊。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羅嗦起來。
“乾脆,咱們別回學校了!回去也沒什麼意思,凈讓人家笑話,沒準還會被姓魯的抓住小辮子!”杜里京說。
“嗯,可是我們能去哪裏呢?瞧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唉!”
“不如回家。”
“回家?”
“回家就說自己掉床了,家裏人難道還會懷疑嗎?他們又不知道真相,對不對?我覺得回家挺好,可以好好睡一覺!反正我也是借錢買褲衩——一屁股債了!”杜里京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倒也是,反正也用不着給魯國慶請假!”我也開始想家了。
“請假?請個屁假!他媽的還請什麼假!我們回家多帶點兒生活費,至少夠花到放寒假,這樣去河東一高也就什麼都不怕了,事情趕到這個份兒上,我們只有拚命學習,考個NB的大學才有生路啊!”
“你說的是,你說的是!”
“還有,咱們回家呆一天,再回學校,就說自己去了河東一高,什麼都安排好了,就剩收拾行李走人了,哈哈,臨月考讓魯國慶損失兩員大將,他NB什麼呀,我不相信憑咱們的實力在河西一高文科班一點分量也沒有!”杜里京得意地猛踢小腿,結果又痛得嗷嗷叫起來。
我的肚子又餓了,忍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就和杜里京走到學校門口的剛開張的小攤上買了兩個燒餅。
賣燒餅的下崗工人告訴我,沙河市區光明路有家盲人按摩醫院,那裏的大夫很高明。
聽完這話,我和杜里京銜着燒餅就上了公交車。幸虧身上帶了50塊錢,萬一那家醫院嫌不夠的話,我打算把手腕上20塊錢買來的手錶也墊上。
杜里京說他身上還有幾十塊錢,不用擔心。一位很胖的中年骨科醫生接待了我,她是位盲女,兩眼無光,給我一種可怕的印象,不過她的聲音很柔和,她說杜里京上點紅花油就可以了,但我的胳膊已經
“錯窩兒”可能就是脫臼吧,光吃藥是不行的。我躺着病床上,閉着眼睛聆聽盲女醫生詢問,那溫柔的聲音一點點地讓我放鬆下來。
她輕輕地問道:“還疼嗎?”我如實地告訴她還是有點疼,我的話音剛落,便感到肘部有種撕裂般的疼痛——
“咔嚓”我的小臂可以自由轉動了。付過50塊錢,千恩萬謝一番,我和杜里京欣慰地離開了盲人按摩醫院。
不遠處是一鬧市,有幾個玩把戲的在街頭拉開了場子,引自眾人圍觀,我和杜里京了擠了進去。
只見一個甩着鼻涕的小臟孩兒,又黑又胖,他把一柄尖刀扎進手腕里,又能拔出來,跟沒事人一樣,也沒見流血。
我對杜里京說:“他手腕上纏着那麼粗的紅布,裏面一定有文章!”杜里京點頭稱是,“人家就是吃這碗飯的,走吧,我最不喜歡被人胡弄,這把戲看不看都行。將來考不上大學,咱沒準兒也得擺攤子玩把戲呢!”抬頭望天,太陽已經升起老高。
我們帶着滿懷的無奈與希望,踏上回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