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半個枕頭的距離
婚宴沒有,婚禮沒有。
登記領證后,雙方家長坐在一起吃了飯,席間,陸連川和岳父岳母聊醫院最近的一起醫療事故,溫槿在一旁聽着。
陸連川朝她這邊看過三次,每一次,她的表情都一樣,她的眼睛似在看他,又似根本沒有看他。
陸連川知道,自己的表情與她很相似,冷眉冷眼,臉上帶着禮貌疏離的笑,很輕,時不時需要嘴角發力,再把這絲笑容加深一些,給父母安慰。
只不過,她風輕雲淡,彷彿生來如此,而他心亂如麻卻要強裝鎮定。
婆婆慈眉善目,拉着溫槿的手,語氣謹慎又輕緩,生怕把她嚇到一樣,問:“小槿怎麼不說話?”
陸連川停了下來,他的岳父岳母無奈擺手:“這孩子一直這樣。”
陸連川聽他爸爸說:“小槿這孩子好,這才是國家需要的人才,沉得住氣穩得住,做科研的就應該像小槿一樣,現在的年輕人都浮躁,小槿這樣,難得了。”
陸家,是高攀。
果然,父親隨後就說出了這樣的話。
陸連川沉默不語,他垂下眼,心中一空,他沒有因這句高攀而惱火,他只是品到了內心泛起的苦澀。
陸家與溫家是世交好友,父輩們又是同個學校的校友,后在同個部隊的服役,交情頗深,後來服從安排,一南一北,雖隔得遠,卻沒斷過來往。
陸家跟溫家的這門婚事很早的時候就說定了,看起來像是玩笑話,但雙方家長都有幾分真心,只等孩子們長大點頭。
陸家沒高攀溫家,他們門當戶對。
但他陸連川,高攀溫槿。
因為……原本要和溫槿結婚的,不是他。
陸家原先有個比他陸連川優秀耀眼許多的兒子,那才是能與溫槿比肩的人。
原本……應是如此。
晚八點,家長們離開,溫槿收拾碗筷,被陸連川攔下了:“我來。”
他比溫槿高許多,靠過來時,溫槿能感覺到他胸膛的溫度,透過淺綠色軍裝,貼着她的肩膀,輕輕擦過。
溫槿目光閃爍幾下,鬆開了手,輕聲道:“辛苦。”
陸連川扭開水龍頭,水嘩嘩流着,他想,自己應該應一聲,但轉過頭,溫槿已經離開了廚房。
溫槿昨日晉陞專業技術少校軍銜,允許結婚的審批也下來了,首長笑容和煦,帶着些溫柔的調侃說:“溫少校,雙喜臨門。”
陸連川當時也在場,他想,只要溫槿不會敬個禮說一句為人民服務,他就牽住她的手,並向首長保證,自己一定會努力做個好丈夫,保證生活幸福。
溫槿敬了個禮,說:“謝謝首長。”
陸連川的手指動了動,面無表情。
終究是冰冷的現實擊碎了幻想。
陸連川收拾好廚房,坐在沙發上發愣。
溫槿在洗澡,脫下的軍裝放在沙發上,疊了起來,很整齊。
浴室里,水嘩嘩響,陸連川蹙起眉,內心焦灼。
陸連川深吸口氣,抓起桌上的煙盒,修長的手指抽出一支煙,輕輕咬着煙尾,滿屋轉着找火。
這是溫槿的住處,他昨天拎包入住,煙和打火機都放在桌面上。今日家長來之前,溫槿收拾的桌子,煙在,打火機不知被她收到了何處。
兩年前陸連川染上了煙癮,嚴重時,每天兩包煙。
知情好友不敢勸他,只說:“你自己是醫生,你應該知道後果。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也不是非要勸你戒,但你要控制量,身體是自己的,身體垮了,沒人能替你受着。”
陸連川想,就這麼算了吧,找不到火,就不抽了。
浴室的水聲停了,很快,溫槿走了出來。
溫熱的檸檬香濕漉漉的撲面而來,陸連川心跳更快,他抬起頭看向溫槿,只一眼,口乾舌燥。
她擦着頭髮,濕淋淋的頭髮烏黑髮亮,水珠沿着白皙的臉頰滑落,到鎖骨那裏,又緩緩流向那被浴巾裹起來的高聳的胸。
溫槿……
溫婉,智慧,沉着。
一路拔尖,本碩連讀的高材生,信息防禦專家。
年紀輕輕就被授予少校軍銜。
名下一大串科研成果。
首長稱讚她是為國家編織出強有力防禦盾的戰士。
“溫槿一個人,頂一個作戰師。”
是的,溫槿是個優秀的女人。
然而此時,陸連川眼中的溫槿,卸下了所有光環,她站在他眼前,白的似雪,輕輕一抬眸,就能點燃他心中的火。
陸連川喉嚨一緊,轉了過去,無所適從,又開始滿屋子找火。
溫槿眯起眼,看過來。
她的眼睛細長,雙眼皮也窄,眼尾挑着,這麼一眯,陸連川偷眼看見,後背一緊,腿動不了了。
溫槿問:“在找火?”
陸連川夾着煙的手指在顫抖,最終他嗯了一聲。
溫槿趿拉着拖鞋,彎腰從茶几下的抽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火柴擦亮,溫槿的手護着火光走來。
陸連川盯着她看,愣了許久,噙着煙低頭。
他長眉依然緊蹙着,吐出一口煙后,他輕咳幾聲,低聲道:“我出去抽。”
溫槿沒說話,甩滅了火柴,擦着頭髮進了卧室。
陸連川站在走廊,夜風吹起他的黑髮,他倚在門口,仰起頭,慢慢噴出煙霧。
一雙桃花眼,滿眼風流。
薄煙朦朧了他的眼睛,陸連川不笑時,眼神迷離,媚態也斂了幾分,看誰都是淡淡一瞥,涼薄得很。
他的手指划著屏幕,光是冷的,他指尖也是涼的。
“授予溫槿專業技術少校軍銜,出任……防禦作戰某所工程師。”
他又在看這條新聞,他轉載后,他的朋友同事幾乎都留評了。
溫槿只回復了老首長的誇讚,依然是那句:謝謝首長。
沒人提溫槿和他結婚的事,除了他的好友馮羨。
馮羨:“恭喜,恭喜。兩次恭喜,四捨五入,我沾了哥們的光,從此跟溫少校也是一家人了。”
陸連川想,馮羨平時說話不是很直白嗎?怎麼今天就含蓄了?
沒人問馮羨他的兩次恭喜是什麼意思。
因而,陸連川與溫槿正式註冊結婚這件事,除了首長、家人和至交好友,基本無人知曉。
想起溫槿那種溫和低調的性情,陸連川認為,此時此刻他急切地想把喜訊廣而告之的念頭就顯得無比庸俗。
陸連川夾着煙,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摸出一方深藍色絲絨盒。
他手指挑開蓋子,裏面是兩枚婚戒。
昨日陸連川猶豫着沒給溫槿,本想今天找個合適的時機給她,戴不戴隨她,但,時機他還沒找好,溫槿就已經睡了……
陸連川回頭望向卧房,他想:是不是錯覺?她為什麼會答應結婚?
還有,今晚……他該怎麼辦?
儘管有三天婚假,但溫槿明天依然要去研究所。
有些事情比結婚重要,總工程師年事已高,新的信息防禦研發重擔在她肩上挑着。
溫槿倒是想抽出時間好好和陸連川談談,但任務壓頭,她總是沒有時間思考。
她像每時每刻都在戰鬥,陸連川也如此。
所以,先結婚是個不錯的開始,起碼能省去不少時間,至於感情……
溫槿睡意沉沉。
感情……應該有吧。
她印象里,陸連川是個不錯的人,按照現在的說法,他們倆也算青梅竹馬?
不,太勉強了,平均三四年才在過年兩家團聚時見一次面,與其說是和陸連川青梅竹馬,不如說是和大哥青梅竹馬。
大哥……
之前和大哥也不熟,是後來進了國防大,才和大哥熟悉起來。
優秀的學長,物理信息工程不可多得的人才,永遠笑着的大哥……
溫槿翻了個身,自己都沒發覺自己屏住了呼吸。
屋裏進來了人,淡淡的檸檬香。
陸連川洗了澡,煙味淡了,他原本想在沙發上湊合一晚,但又覺得不妥。
他輕手輕腳進了卧房,花了三秒鐘站在床邊思考進退。
只有一條被子,溫槿給他留出了半邊,所以,其實她是有在考慮他的,陸連川想:我是走是留?
最終,他的本能選擇了香暖。
他躺了下去,輕輕卷着被角,睡在床邊,不敢將自己完全放在床上,他平躺着,就像偉人去世供人瞻仰的姿勢,肅穆又可笑。
溫槿背對着他,睡得很安靜。
陸連川聽着她的呼吸聲,職業本能在心中迅速做了判斷。
她也還醒着,並沒有睡着。
陸連川烏黑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有一陣子,大腦是空白的。
他看起來在思考,然而,他所有能拿來思考的東西,現在全被溫槿佔據。
沒有‘圖謀不軌’的想法,只有不知所措的茫然。
這是結婚的第一天,他與溫槿隔着半個枕頭的距離。
“三天婚假。”陸連川想,“我們有三天婚假,明天,明天我一定和她談談。”
我要知道她為什麼答應和我結婚。
為了大哥。
大腦替他做出了回答。
陸連川輕輕皺起眉,隨即,他認命地放棄掙扎。
他與溫槿隔着半個枕頭的距離,這個距離讓風得逞,涼風從空隙中鑽進被子,不久后,溫槿打起了嗝。
這個嗝把溫槿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拉了出來,她煩躁轉身,平躺着,迷迷糊糊朝旁邊摸去,她想把那個進風口消滅掉。
她抓住被子邊緣往自己這邊帶,感覺到那頭牽引的重量,她才意識到,今天,多了個陸連川。
溫槿睜開眼睛,側頭朝身邊看去,停了幾秒,她又打了個嗝。
忽然,那個重量翻身壓在了她身上。
溫槿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和錯愕。
陸連川俯身,胳膊撐在她兩側,靜靜看着她,像是在等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溫槿沒說話,表情已恢復了平靜。
陸連川開口:“睡吧。”
他說完,起身下床,邊走邊脫掉了睡衣,抓起旁邊的襯衫開門走出去。
他蹙着眉,表情嫌惡。
溫槿坐起來,問道:“你去哪?”
“沒事,你睡吧,我出去抽根煙。”
溫槿愣了愣,後知後覺到,自己不打嗝了。
半個小時后,陸連川沒回,溫槿起身,打開門,走廊卻空無一人。
她在門口愣了會兒,轉身回去取手機。
輸入陸之後,通訊錄跳出了兩個名字。
陸林峰
陸連川
溫槿目光停在陸林峰三個字上,最終放下了手機。
關於結婚這個提議,陸連川沒有任何意見,他點了頭,表情淡淡,看不出悲或喜。
他為什麼會答應結婚。
是因為……陸林峰嗎?
溫槿想,或許她的決定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