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大老爺和二太太正說著話兒,大太太和絲紅就慌慌地進來了,綾子沒辦法把話說得清楚,她們以為大老爺和二太太鬧了什麼彆扭。二太太把想法跟大太太和絲紅說了,她們這才放下心來。絲紅到底是丫頭出身,自覺不敢跟二太太平起平坐,堅持二太太陪大老爺,而自己跟田嫂黃嫂做伴說閑話兒。但二太太堅持要絲紅留在這邊,說要是扯閑話兒大家在一起更熱鬧些。倒是大太太覺得這安排確是巧妙,便逗笑兒地說,你們兩個新媳婦要說悄悄話只管說,我可不陪你們,累了整天,我得去睡了。二太太就一把拉住大太太說,偏要姐留下來一塊說!大太太一本正經地跟二太太說了知心話兒,堅持要回去睡覺,二太太也就不攔她,任大太太走了。二太太和絲紅親自伺候大老爺洗腳上炕,蓋了大紅緞子被卧睡下,這才一起在大老爺用過的洗腳盆里洗腳。一對新人的腳大有差異,絲紅是一雙大腳片子,官面上說叫天足,而二太太卻是一雙裹得綉巧無比的小腳,像剛剛吐穗時扒了皮的玉米棒兒。絲紅先是嘖嘖稱奇,恍然瞥見自己一雙大腳丫子,不禁羞愧滿面,一時難以自容。二太太看出來絲紅的心思,噗哧一笑說,小腳有什麼好?走不動跑不動,哪有你們好,你看這世道都不時興裹小腳了,男人也不留辮子了。二太太想起兩年前大老爺給大兵割了大辮子,頂着二刀毛不敢出門的事,而現在,大老爺卻是剃成光頭戴瓜皮帽兒,倒沒覺着有什麼難看。絲紅經二太太這麼開導,想想也的確如此,就不介意了,但仍然十分羨慕二太太又白又嫩的金蓮兒。洗了腳,二太太喊綾子把洗腳水端出去,卻沒發現綾子的眼神有些奇怪。屋子裏一下靜了,就聽到大老爺已經打着鼾睡過去了。二太太和絲紅插了門,又坐在炕上說話,言談間彼此覺着親近,倒像是姐妹,沒顯出生分來。說得久了,不由得倦意上來,二人便合衣同衾而眠。二太太在後半夜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她就是大小姐亭兒,昨天從大西河石橋上回來,亭兒就已經開始躲避二太太了,二太太始終覺着有一件事沒放下,原來就是亭兒!這個從北京撿回來的小丫頭,現在是二太太的乾女兒,成了保和堂的大小姐,但是二太太竟然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把她忘了個一乾二淨。二太太從頭到尾地想了想,亭兒的確沒在她眼前出現過,包括在二太太上轎和回來入新房,一直沒見着亭兒的影子。二太太躺不住了,悄悄地起身,她想去看看她的一雙兒女,然後再看看亭兒,亭兒從今往後再不會跟她睡在一起了。院子裏很清冷,下弦月垂掛在西天,再有幾個時辰天就亮了,但長工房那邊的打穀場上仍然吵鬧聲不絕於耳,喝喜酒的賓客們通宵暢飲,保和堂像犯了瘋症病一樣,二太太想着這都是因為她,卻沒覺出有什麼歡欣之情。二太太見東西廂房都亮着燈,丫頭和僕婦們顯然有的還沒入睡,卻不知道一雙兒女是在東廂房還是西廂房。正踟躕間,二太太聽見了一段輕柔的小曲兒,悠悠地從西廂房裏傳出來,聽着嗓音稚嫩,調兒卻很憂傷。那曲兒唱道,麻尾雀兒尾巴長,我家有個小兒郎,小兒郎呀離不得娘,娘愛兒郎是個寶,一針一線縫衣裳。二太太心裏驀地一酸,知道那是亭兒。二太太內心生出深深的自責,既然已經有了一雙兒女,為什麼還要再嫁?並且是大老爺。想想自己的身世,忍不住兩行清淚落下來,二太太用手抹了,推開西廂房,看到豆油燈下守在一雙兒女身邊的果然是亭兒。亭兒看清了是二太太,就怔怔地看着她,手裏拿着一隻撥浪鼓兒,而她的雙胞胎兒女卻裹在炕頭的被子裏睡得正香。二太太喊了一聲亭兒,亭兒跳下炕來,緊緊抱住二太太,哇的一聲哭起來。二太太也哭了,用手撫摸着亭兒的頭說,你還小,不懂,大了就知道了,大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