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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洲,歸元門。
廣場上,幾百個打扮懸殊且年齡不一的修士,三三兩兩坐在一處,放眼望去,幾乎人人帶了傷。不管是錦衣玉帶還是粗布麻衣,都染着血跡和灰塵,看起來頗為狼狽。
但此時此刻,他們的臉上只有激動、興奮和忐忑。十天來,他們熬過了七個不同的陣法,體驗了合作背叛和堅持放棄,終於走到了這裏。
他們馬上就要成為歸元門的弟子了。
空中白芒一閃而來,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修踩着飛劍出現。她環顧四周,無視眾人的打量:“爾等隨我來。”
她雄赳赳氣昂昂地在前面帶路,領着一隊又累又餓又茫然的新人們穿過了恢弘的大殿,雄偉的演武台,凜然的悟劍壁,最後來到新建的一個院子前。
“這就是給你們住的地方。”女修解釋,“以後大家都是同門了,爾等好生休息,會有人給你們送食水和丹藥,幾日後再舉行拜師大典。”
新人們恍然,齊齊行禮:“多謝前輩。”
女修一揮袖子,馭劍飛起,瞬間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中。
新人滿眼崇敬。
一刻鐘后,女修到達乾門,找到了負責這次招生的金丹前輩:“趙師叔,新弟子已經安頓好了。”
“好,三日後舉行拜師大典。不過這次大典不用邀請各門主,對道尊行禮叩拜就行了。”這個趙師叔就是飛英,他負責這一年的招生,“選好功法后,再安排三個月的統一修行。”
女修有點驚訝。
歸元門的拜師流程一向是選拔、擇法、拜師大典,選定心法后,基本上就能確定是去哪個門了,像這樣還要安排三個月的統一修行,從未有之。
飛英解釋說:“今年多了神京的功法,故有此舉。”
女修恍然大悟:“晚輩領命。”
她走得爽快,飛英的臉卻垮了下來。
什麼和神京有關,借口而已,實際上是藉此機會調整一下門派的拜師流程。過去的法子有好有壞,好在各門內部非常團結,壞在大家一進門就分屬不同地方,壓根不和其他門的來往,造成了隔閡。
所以,他打算讓新弟子在分去各門前,能夠互相認識一下,交交朋友,儘力消除下一代的矛盾。
這樣還不夠。
取消門內的小課,統一開大課,各門修士根據修為而非門派聽講;積分賽抽籤選拔隊伍,杜絕同門組隊;每年抽人去粱洲歷練,憑弔一下死去的同門,順便模擬實戰……
他一件件想着,心頭卻更沉重了。
大師伯把很多門派事務交給他處理,栽培的涵義溢於言表。飛英對當掌門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渴望改變門派,消除千年來的弊病,不要再走過去的老路。
抱着這樣的想法,他沒有抗拒這個安排。
“唉,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飛英揉揉臉,深覺人生魔幻。
遙想當年,他跟着慕天光和喬平到處浪,多麼開心逍遙。可現在呢,前者失蹤不見,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者婦唱夫隨,在南洲只羨鴛鴦不羨仙,剩下他一個小可憐,苦哈哈地待在門派里,絞盡腦汁想改變什麼。
太難了。
飛英垂下脖子,腦門磕在書案上,很想死一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歸元門的問題多且根深蒂固,他空有心志,卻沒有相應的本事啊。
來個人救救他吧。
咦,等等。
飛英坐直了身體,腦海中閃過一個被數度提及的名字。思索片刻,說干就干,直接折出一張傳訊符,揚手擲到窗外——“溫師侄,你來乾門一趟,有事找”。
溫熏風來得很快。
飛英沒架子,直接讓他進屋來,還給倒了靈茶和點心:“邊吃邊聊。”
溫熏風笑了笑,捧起茶喝了口,微苦,但熱流涌下,丹田一股暖意。哪怕是他這樣沉痾難起的身子,都覺得鬆快了幾分。
飛英吃了塊甜糕,組織語句:“我找師侄來,是有個問題想問你。”
“師叔請說。”
飛英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新措施,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溫熏風笑了笑,當下便道:“能增進同門情誼,自然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麼?你直說好了。”
溫熏風從岳不凡等人口中了解過飛英,知曉他的為人,故而也不虛與委蛇,含蓄又中肯地說:“這點改變不過杯水車薪,日子一長,也就無甚用處了。”
飛英有點失望,但有所準備,問道:“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溫熏風搖了搖頭:“師叔一片苦心,可歸元門就好像是一座緩慢沉降的華屋,屋瓦雕飾可以改,卻治標不治本,棟樑地基能釜底抽薪,卻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時不慎便會提前坍塌。”
“你說得沒錯,但沖霄宗和我們一樣,為什麼他們成功了?”飛英問。
溫熏風頓了下,道:“師叔,恕晚輩失禮了。”
飛英忙說:“沒事你儘管說,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
溫熏風點點頭,思索道:“沖霄宗過去和我們十分相似,支撐門派的根基被掌握在不同的人手裏。假如貿然擇一改之,必然引起不滿,因此,他們選擇先建新的柱子,以此為籌碼交換。如此積少成多,將舊的換成新的,並且這回不再是各佔一柱,而是一個聚合在一起的頂梁大柱。”
飛英默默傾聽,暗暗點頭。
“歸元門想改變,定然會觸動某一方的利益。”溫熏風正色道,“師叔想過從哪裏下手嗎?”
飛英語塞。他想過,沒有答案。
“雖說柿子都挑軟的捏,但若是挑八門中的弱者下手,唇亡齒寒,他們必然抱團反抗。若是挑強者下手,請恕晚輩冒昧,這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而若是師叔一片公心,願意從乾門下手,結果卻會更糟,孤家寡人只會被當做棄子犧牲。”
溫熏風字字珠璣,正中痛點。
飛英不甘心:“真的沒辦法嗎?”
溫熏風沒有正面回答,嘆道:“沖霄宗能成功,除了我方才說的緣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翠石峰三元嬰,實力強橫,能與之抗衡的天元峰亦未反對。而這個辦法,歸元門並不適用。”
飛英噎住了。
確實,乾門不比其他門強就算了,離門還有個長陽道君。
“晚輩認為,八門不是敵人,並不是此消彼長,而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溫熏風眸光清亮,“所以,我們不必學沖霄宗,也學不來沖霄宗。”
飛英陷入了沉思。
他反省自己,是不是口頭上說著要消弭各門的矛盾,但實際上依然不知不覺地受到了影響,自以為是在改變弊端,實則仍然未能逃脫鬥爭的怪圈?
溫熏風道:“師叔,有的時候,不作為並非無能,若是沒有合適的辦法,保持原狀反而更有利於穩定。至少目前為止,各門都沒有打破祖宗規矩的意思。”
飛英悚然一驚:“你說得對,我要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
烈陽洞府。
蜂鳥飛過山間,投下一封信箋。信件垂直墜落,不偏不倚穿過了石頭的縫隙,直直墜入山體內部。
然而,就在它快要掉在地上的剎那,清風吹卷,將其托舉起來,慢悠悠地漂浮着穿過曲折的甬道,準確地投入了一個火盆。
紙頁燃燒起來,灰燼浮動,凸顯出不短也不長的內容。
長陽道君一目十行看過,不由冷笑。
不出他所料,乾門最近的小動作越來越多了,他們還當自己做得高明,能把他全然蒙在鼓裏。
殊不知這世道,實力越強的人越多人投靠,門派里有的是人願意做他的眼線,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只是……對於當年一念之差,沒能殺死殷渺渺,還是令他有幾分後悔。
一個小小的元嬰,短短數年的功夫就成長到了這等地步。而九重塔揭露的秘密,也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若是夢見的那會兒,決定去九重塔一趟,機緣和麻煩就能一起解決。可惜,他認為還是閉關衝擊境界更重要,斟酌後放棄了。
不過,就算得了機緣,元嬰和化神的門檻也不是幾百年能跨越的。
令他忌憚的是沖霄宗的琅然。
她近千年不曾露面,着實反常,想來就算沒死,狀態也好不到哪去。但越是如此越不能大意,快死的人最惹不得,萬一來個玉石俱焚,他不死也傷,不到萬不得已還是避開得好。
然而,他和殷渺渺的恩怨牽涉到了生死血仇,不可能找中間人調解說和,各退一步,假裝沒發生過。
還是要殺,關鍵在於時機。
琅然之外,慕天光也是個不小的隱患。
他最近失蹤了,但乾門並未大張旗鼓地尋找,似乎知道他的行蹤。很巧,昔年的守儀道尊也是這麼消失了,不得不讓他懷疑二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歸元門有三大鎮派之寶。
千流壺、定天尺、易水劍,他已經得了定天尺,若是再得到易水劍,乾門就集齊了三者,對化神亦有不小的壓制。
別和他說什麼門派不允許同室操戈。
明着不行,還不能來陰的嗎?
長陽道君沉思半日,有了思路。
他當下傳訊一封,飛往關押昭天真君的禁地。這個離門的後輩有勇有謀,做掌門都夠了,誰想竟被乾門找了個督戰不力的借口,硬是關了起來。
呵,什麼反省,不就是給趙遠山讓路么。
既然如此,就讓他早日恢復自由,警告一下乾門。
*
時光之河。
慕天光涉水而來,走到了易水河畔的洞府。他打量着四周,風吹過臉龐,帶着北地冬日特有的凜冽。
洞府和記憶中一樣,隱蔽而荒蕪,可見眼下的時間是在歸元門建立后。
但他仍然不知道“現在”是過去,還是未來,決定先進去看一看,判斷出大致的坐標再說。
以易水劍法開啟洞府,慕天光輕悄地走了進去。
片刻后,他頓住了腳步。
裏面有人。
“來者是客,請進。”石室里的人說。
慕天光微蹙眉梢,緩步走了進去。
那人轉過身,頭戴雲頭逍遙巾,身着玉帶道袍,腰側佩一劍一葫蘆,生得星目劍眉,英武偉岸,雙目神采奕奕,見之難忘。
“小友如何知道本尊的洞府?”大概見慕天光容采出眾,對方並未發怒,好言好語地詢問。
慕天光停步,倏然半跪下來,垂首肅容:“弟子拜見道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