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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檐下,貝殼風鈴隨風而動,發出海浪般的嗚咽聲。

溪水潺潺,清音悅耳,幽夢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滿地粉白,瑰麗遠勝夕霞西染。

殷渺渺坐在書房裏翻閱公文。她和顧秋水互相甩鍋,兩敗俱傷,各自積累了不少的雜務,不得不自食惡果,費時處理。

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頭也不抬地問:“回來了,一切都順利嗎?”

蓮生答道:“白逸深都解決了。”

“我想也是。”殷渺渺笑了笑,言道,“累了的話,可以回來休息。”

蓮生沒有作聲,款款走近,凝視着她的面容,輕聲道:“這麼多年,謝謝你還記得我。”

她執筆的手頓住,抬首嘆息:“傻。”

“假如我曾是修士,對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定然萬分感激。”他跪坐在地上,像很多年前常做的那樣,伏在她肩頭,“可我不是。”

殷渺渺神色柔和,溫言道:“今天開始,為時未晚。”

“覆水難收。”他輕輕笑,“我的人生已經停止了。”

葉舟說,修士是走在路上的人,愛是陽光星辰,照亮漫長的旅途。然而,他卻是被關在屋中的人,愛是心跳,是他知道自己活着的唯一途徑。

“從前我等不到你,會怨會恨,現在的我,早已無怨無恨。”他依偎着她,喁喁私語,“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跳下去的那一刻,永遠不用再等你了,得償所願,怨憎全無。”

殷渺渺闔了闔眼睛,滿心悵然。

紅塵玄妙,觸感多麼像是人類的肌膚,可身邊的人沒有溫度也沒有心跳,不過是擁有實體的幽靈。

蓮生慢慢坐直了,凝視着她的眼睛:“我很早就死了,你對我說的良辰美景,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的良辰美景。”

白逸深展現給他看的世界,很壯麗很精彩,他不是不喜歡。但於他而言,獨自看千般風景,毫無意義。

“我沒辦法很好地控制火焰,白逸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是真正的器靈。”他笑了笑,風情萬種,“當時我有些生氣,煉爐里待了八十一日,怎麼不算?現在我明白了。”

殷渺渺的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她並不知道這件事。

“我死的時候,想的是陪在你身邊,因此這麼多年來,我還是‘我’。”他側過眼波,正好能看到妝枱明鏡里照映的人影,眉角眼梢,依舊是昔年傾倒眾生的露華濃。

他對着鏡子勾起唇角,鏡中的美人便回以一笑:“但其實,我已經不再是‘我’了,我的命早就在你的身上,該是你手中的花,掌中的劍。”

美人的面容變得模糊,身形像是風化多年的雕像,簌然化作塵埃。紅塵流動,細沙如上好的綢緞,流瀉到她的掌中。

“這麼多年來,我陪你經歷了一切,看過了慕天光,看到了葉舟。一直有人陪着你,愛着你,他們都是修士,是你的同路人,我該放心了,放下了。”

紅塵沒入掌心,與丹田內的蓮花合為一體。

“我是俗人,不懂修士的氣度,人的軀殼叫我煩惱。所以,還是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活在你的人生里吧。”

一霎間,紅蓮散發出明亮的金光。它的器靈放下了最後的執着,心甘情願地融進了這個新的身軀。

嬌艷的花瓣活了過來,靈活地綻放聚合,隨心所欲;葉莖貼近她的手心五指,嚴絲合縫,抓握無一不妥帖;蓮心中,黑色的火焰安靜地燃燒着,乖巧地像是馴養了多年的愛寵。

如何?他問,卻不是問話,也不是傳音,而是直接出現在心頭,猶如自己的念頭一樣自然。

很好。

她心念一動,他便知道了。

頓時,殷渺渺的腦海中浮現出最適合形容的四個字:心意相通。

原來,這才是本命法寶和主人真正的樣子:無須任何言語,便能傳達心念,不必任何動作,始終不離不棄。

殷渺渺收回了紅蓮,任由它沉入丹田之中。

她知道,這就是蓮生的答案。

*

翠石峰。

任無為執着少了半截的斷刃,犀利無比對看向了殷渺渺的後背。

殷渺渺手腕一沉,蓮花光劍反掃身後,想要擋住他的攻擊。但斷劍在關鍵時刻往上一挑,避開了阻擋,直取肩頭。

千鈞一髮之際,光焰陡然盪開,晃出一片光焰鎧甲,恰到好處得格擋住了肩頭的那一劍。

任無為收劍,難得表揚:“不錯,心隨意動,靈巧多變,這法寶進階后更適合你了。”

水晶蓮花本來是控制類法寶,但殷渺渺的魂術和幻術已經有很強的控場能力,現今變作武器,反而彌補了她的短板,增強了中近作戰的能力。

而比起定型的劍或鞭,焰刃更靈巧,長短隨意,剛柔無縫切換,十分符合她平日裏虛實相間的鬥法習慣。

殷渺渺確有得意:“我自己設計的,當然合適。”

任無為哪裏容得她驕傲,打擊道:“呵,那也是我說的對,法寶有靈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殷渺渺:“……”

“既然法寶搞定了,你也得好好訓練靈寵。”任無為難得有了做師父的快樂,乘勝追擊,“鳳凰怎麼樣了?”

殷渺渺道:“上學唄,它現在跟着我沒有辦法成長。”

“你多上心,靈寵是靈寵,妖修是妖修。”任無為苦口婆心X2。

殷渺渺反問:“假如它長大后不想當靈寵,想當妖修呢?”

契約是涅槃前鳳霖留下的,他是出於什麼心理這麼做且不說,鳳凰對她的依戀,雛鳥情結多過服從契約。

假如現在去問它是否願意做靈寵,答案必然是肯定。但小孩子不懂事的時候說要當電子競技選手,家長難道信以為真,從此不上文化課了嗎?

肯定不是,該讀書還是讀書,等到孩子大了,想清楚了仍然要去做,才會支持他走下去。

白虎願意做鎮虎真君的靈寵,是它考慮過的結果。而小鳳凰還沒有辦法做出對自己人生負責的選擇。

“有的妖獸可臣服於人,有的寧死不屈。”她道,“人人都說,鳳凰是驕傲的種族,它的靈魂里有一隻真正的鳳凰,誰也不能確定未來如何。”

任無為重重嘆了口氣,這個道理他也懂,妖獸多桀驁,鳥類猶甚,十個裏有九個渴望自在地翱翔在天際,無拘無束。但自家徒弟好不容易得了只鳳凰,居然一心想要放歸自然,總讓他心累。

“人家都是千方百計要收服靈寵,你倒好,次次往外推。金鱗甲也是,放家裏這麼多年,給別人了。”

殷渺渺悠悠道:“這證明我是對的,小跂願意做靈寵,可我不是它選擇的主人,它喜歡南陽。”

任無為看不慣她這德行,一劍扎心:“什麼時候對你師兄這樣大方,你才算是得道了。”

殷渺渺頓住,瞪着他冷笑:“小心我弒師。”

任無為招手,言簡意賅:“來。”

她手中的蓮花光焰一吐,如箭矢疾馳而出,到跟前的剎那,倏然崩裂開來,磅礴的力道炸開,靈氣震蕩發出尖銳的嘯聲。

任無為冷不丁上了個當,被她這一下逼得後退了兩步:“什麼東西?”

“借用了火禁術的小把戲而已。”她輕描淡寫,“師父,你老了。”

任無為牙疼,感覺突然上火:“對師父放暗器,你覺得合適嗎?”

“挺合適的,兵不厭詐。”殷渺渺翻過手,紅蓮隱沒回掌心,矜持道,“我贏了。”

任無為:“……”

殷渺渺僅憑紅蓮和火焰就逼退了師父,十分高興,轉身道:“我累了,回去了,明兒見。”

說罷,清光一閃,人便回到了白露峰上。

屋裏有人聲。

“舟舟!我破相了!!”小鳳凰抽噎的聲音過於明顯,叫人馬上能腦補出一隻聳頭搭腦的小可憐來。

葉舟淡然:“換毛期而已。”

小鳳凰不聽:“我禿了QAQ”

殷渺渺發誓,她用上了元嬰的修為才勉強克制住了笑聲。

“會長出來的。”葉舟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

“我完了。”小鳳凰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口吻,滄桑地說,“沒有女妖會喜歡我。”

殷渺渺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

一隻腦袋上扎着白色繃帶,尾巴金紅色的羽毛短了一截的毛球映入眼帘。唉,因為運動量變大了,食量也隨之上漲,小鳳凰近段時間的體型變化飛快,差不多從小毛球變成了大毛球。

“我的鳳凰兒怎麼了?”殷渺渺裝作剛來的樣子,捧起它左看右看。

可一向親近她的小鳳凰掙脫了她的手,鑽到葉舟背後,緊張地說:“沒什麼,我、我被咬了一口,沒事了,一點事也沒有!”

殷渺渺如何會放過,揚手就把它攝了回來,順便佯裝失手,把繃帶抽散了。細軟的絨毛間,一塊稀疏的粉色皮膚露了出來。

真禿了。

她頓時心疼:“誰咬的你?這麼壞!”

小鳳凰慫下來,懨懨不吭聲。

殷渺渺看向葉舟,今天是他去接的小鳳凰。

“學堂里的夫子說,前幾天的戰鬥課,他們進了山裡,它為了救同學,被一隻豹子撓了一下,抓下了一把羽毛。”葉舟說,“不過我看了,應該是它的換毛期到了,羽毛容易掉而已。”

他攤開手,指尖上沾了一層細細的絨毛,就是剛才給它包紮的時候粘上的。

殷渺渺笑了,撫摸着鳳凰的腦袋:“鳳凰兒長大了。”

不止是生理上的蛻變,更讓她欣慰的是,明明這麼膽小,小鳳凰卻還是去救了同窗,自然應該被大大讚揚。

況且,友情是十分重要的感情體驗,沒有交過朋友的生涯是不完整的。小鳳凰能夠交到知心的好朋友,她真的再高興沒有了。

“真棒。”她細心地將繃帶紮好,綁了個蝴蝶結,“好了,一點都不醜,我家鳳凰兒最善良最可愛。”

小鳳凰仰起頭,蔚藍的眼睛像是天空一樣乾淨:“真的嗎?”

“嗯。”她笑。

小鳳凰低頭蹭了蹭她的手,然後銜出了一顆妖丹放到她的手心裏,表功道:“我殺的大豹子,給你。”

殷渺渺的神情頓時軟化:“這是你殺的第一隻妖獸吧?真的要給我嗎?”

小鳳凰用力點頭。

“好吧。”殷渺渺很快收下,笑道,“我很喜歡,謝謝鳳凰兒。”

小鳳凰終於高興起來,開始吹噓自己的“英勇”,什麼其他同學被妖獸揍得嗷嗷叫,跑到不知道哪裏去了,只有它在千鈞一髮之際站了出來,拼着重傷(掉毛)的危險,救下了重明。

雖然殷渺渺覺得,事實可能是同學們跑得快,見機不對溜了,只有兩個學渣落到了最後,被摁在地上摩擦了。

但沒必要拆穿……幼崽也是有自尊的。

好在這次也歪打正着,鳳凰經此一事,對上學更有興趣了,甚至迫不及待地打算返回學校,顯擺自己殺掉了一隻大妖的“豐功偉績”。

由於過度興奮,說著說著,居然就睡著了,還發出了“呼呼”的鼾聲,像是風吹過山林的聲音。

殷渺渺忍着笑,抬手虛虛按住它,靈力輕柔地撫過,確認並無暗傷后,將它放回了自己的小窩裏。

鳳凰翻了個身,趴在熟悉的小枕頭上,聞着草芯散發的甘甜香氣,陷入了沉沉的美夢。

殷渺渺熄滅了屋裏的大多數燈,只留下葉舟在秋洲買的鳳凰燈籠亮着,照出一片昏黃的光明。

她輕輕掩上了門,回到了自己屋中。

葉舟執着一柄象牙小刷子,正在清掃桌上殘餘的鳳凰羽毛。他做的很細緻,一絲片語都沒錯過,全都收起來放進玉匣里。

“人家薅羊毛,你薅鳳凰。”她揶揄。

葉舟很淡定:“物盡其用。”

殷渺渺輕笑一聲,走到妝枱前,打開桌上的梳妝盒,抽出其中的一個小抽屜,裏面放着一枚門梭和一支鳳釵。

她用帕子包好妖丹,小心地放了進去,而後,合攏梳妝盒,對葉舟笑說:“猜猜我在想什麼。”

“烏鴉反哺,甚是欣慰?”他猜。

“去你的,我還沒老呢。”她擰了他一下,卻不惱,帶着笑意靠在榻上,姿態閑適,“我覺得幸福。”

葉舟坐到她身邊,故意說:“一顆妖丹就能收買你,真好。”

“你送我那顆靈丹,還不如妖丹值錢呢。”殷渺渺踢掉了繡鞋,赤足搭在他的腿上,支頤道,“你不懂,這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

她的視線穿過窗戶,投向很遠很遠的過去:“很久以前,我最想要的就是無所求的愛。有沒有人愛我,卻不求回報呢?”

曾經的一生,她都沒有找到這樣的愛,但今生,她得到了很多很多的愛,都不求回報。

“葉舟,我感到很幸福。”她又說了一遍,“非常幸福。”

幸福……葉舟默默地品味着這兩個字,什麼也沒說,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扣住五指,收緊握攏。

她轉過眸光,眉眼舒展,唇角掛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葉舟也微微笑了笑,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微涼而輕柔的吻落在白如酥雪的手背上,傳遞着溫情愛意。

殷渺渺喟嘆一聲,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

春暖花開,情深意濃,今生能有此良辰,已不負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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