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姐妹
馬永紅見進來的是三閨女莫如荷,頓時就急了:“你怎麼來了?老么呢?你把他一個人扔家了?!你不在家看着他,一個人跑過來幹嘛?!”
小兒子才四歲,這死丫頭居然把他一個人撂在了家!又急又氣,馬永紅一巴掌就扇了過去。
“我給大姐擀了碗麵條,今天是大姐的生日……”莫如荷下意識地抬起胳膊護在頭上,驚恐地看着她媽,聲如蚊蚋:“小弟剛睡著了,我想着過來換媽,讓媽家去歇歇……”
馬永紅這才看見三閨女手上還拎着個竹籃子。掀了蓋布,裏頭是一大碗熱騰騰的蔥油麵,面上還卧了個荷包蛋。
再看一眼瑟縮的三丫頭——十四歲的閨女個頭也就跟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似的,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兒簡直就沒幾兩肉。馬永紅的眼裏湧起兩團水霧,嗓子眼兒也不知被什麼哽住了。
她嘆了口氣,抬起的巴掌放了下來,順勢摸了摸三閨女稀黃的頭髮,柔聲道:
“好孩子,虧你還能記着你大姐的生日。你既做好了麵條,我就不回去了。你們姐兒倆把這麵條分着吃了,你就快回去看着你弟弟吧。他醒了身邊沒人可不行。”
哦9
莫如荷搖頭,聲音怯怯的卻又透着兩分執拗:“不,我不回去。今晚上我在這兒守着大姐,媽你回去好好歇一宿,你都三天沒合眼了……”
簡陋的衛生所只有兩張一米寬的木板床,其中一張值班的大夫還要睡。她們陪床的家屬晚上只能蜷縮在病人的腳底下,湊和着合一會眼,根本沒法好好睡。
馬永紅態度堅決:“不行,你個小孩子哪會照看病人?還是我留在這兒。你快吃了面家去看着你弟弟吧!”
莫如荷不吃也不動,只管低了頭兩手來回絞着衣襟,眼睛茫然地瞅着自己的腳尖,一聲也不吭。
馬永紅忍不住又要急。這個三丫頭,是幾個孩子裏最呆最蔫的一個,鋸了嘴的葫蘆一樣,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她這兒都煎熬得滿嘴燎泡了,只恨沒長出八隻手來,這死丫頭卻還是這麼幅傻獃獃的死相!
馬永紅一急,就推了莫如荷一把:“你倒是快動彈啊,一會你弟弟醒了怎麼辦?”
莫如荷不防備,往後趔趄了兩步,猝不及防地抬起頭來,卻是蒼白着一張小臉,眼睛裏噙滿了眼淚,緊抿着嘴唇一聲不吭,只是死命搖頭。
把個馬永紅氣得直跺腳,也顧不上搭理她,趕緊先去拿碗給姐兒倆分麵條。
躺在床上的莫如柳心裏卻是無緣無故地一緊。
剛才她三妹莫如荷從一進門就在和馬永紅說話,她一直插不進嘴去,只能躺在那裏,淚眼朦朧地凝視着她這唯一的妹妹——九年前的小妹妹。
可是第一眼看到妹妹的激動開心很快就被一絲困惑所代替。莫如柳從妹妹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裏分明看到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恐懼和無助。那種神情竟是莫如柳……似曾相識的!
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從心底緩緩升騰起來,像一條花斑毒蛇噝噝地吐着紅信子,從腳底順着大腿慢慢爬到胸口,冰涼的,讓人由不得頭髮根根倒豎,身上掠過一層雞皮疙瘩。
莫如柳吃力地坐了起來,向莫如荷伸出手,清清楚楚地喚了一聲:“三妹,到大姐這兒來!”
莫如荷和馬永紅見莫如柳居然坐起來了,都嚇一跳,齊齊奔到病床邊,一左一右扶住了莫如柳。
馬永紅忙道:“快躺下,你頭上這老大的傷口,怎麼就坐起來了?看起猛了頭暈!”
莫如柳微笑地看着她媽,由衷道:“媽,這幾天您沒白天沒黑夜地伺候我,肯定是累狠了,快回家歇着去。小弟也三天沒看見媽了,您家去正好也陪陪他。就讓三妹留在這兒吧,我也想和三妹說說話。”
馬永紅腦袋搖得撥波浪鼓似的,嘴裏說著“不行,她個小孩子家懂什麼,晚上要有個啥事兒咋辦”,可又百爪撓心地牽挂着獨自睡在家裏沒人管的四歲的小兒子,一時只恨自己沒生出三頭六臂來。
末了,當娘的無計可施,終於把腳一跺,咬牙說:“行吧!今晚就讓三荷在這,我回去看看老四,明早我再過來。”
急急忙忙出了病房,馬永紅又回頭道:“你們姐倆趁熱快把那麵條分着吃了!”,想來想去放心不下,又反覆叮囑三丫頭:“晚上警醒着點,別光顧着自己睡覺,多留神你姐姐!”
莫如柳看她媽頂着一腦袋乾草似的亂髮,滿眼血絲,腫着兩個大眼泡,顧着這個又惦記着那個,那焦頭爛額的狼狽模樣簡直就像個顧頭顧不了腚的可憐的老母雞。
莫如柳的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她看着她媽,就想起上輩子的自己,娘倆各有各的狼狽,卻是一樣的下場凄涼。她是愛上了一隻惡狼,她媽則是嫁給了一個魔鬼,母女倆最後都死在了渣男的手裏。
女人瞎了眼,遇人不淑,愛錯了人,嫁錯了漢,也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莫如柳暗自咬牙,既然老天厚待她讓她重活一世,那麼這輩子,她絕不會再犯蠢,也絕不會再輕信任何一個男人。
這輩子她不但要好好保護自己,還要好好保護她媽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她一定要讓自己和最愛的親人們過上好日子!
莫如柳用力把眼淚逼了回去,雖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是沖她媽溫然笑了笑:“媽,你路上小心些。”
本來,莫如柳打算今天晚上和她媽好好談一談的,談談她們這個千瘡百孔的窮家,談談她的渣爹,談談她幾個兄弟姐妹們的現狀,還有她最揪心的關於她媽糟糕的身體——莫如柳記得特別清楚,上一世她媽查出乳腺癌就是在這次她被她爸打破腦袋的一個月後。
當時,醫院讓馬永紅立刻住院開刀,可家裏僅有的一點錢都被莫如柳那狂嫖濫賭的渣爹拿去輸了個精光,家裏早已債台高築,鍋都揭不開了。
那是莫如柳高二那年的暑假,再開學上高三,很快就要高考了;她二弟莫如松不務正業,早早輟了學混社會;三妹莫如荷在上初中,小弟還小,什麼什麼都要錢,家裏家外全靠她媽一個人。別說她媽沒錢去住院開刀,就算是能找到點錢,她媽也捨不得去醫院,也得先盡着孩子們。
然後一拖再拖,她媽第二年就死在了這個病上頭。
這件事,莫如柳上輩子只要一想起來就痛,就恨。痛得心如刀絞,恨得渾身哆嗦。本來,她媽是有活下來的希望的,可是眼睜睜的……
還有莫如柳她自己,學習努力成績好,高中考上了市裏的重點高中,這本來是喜事。可在學校寄宿本來就花錢多,這開學又要上高三了,各種複習資料也多,開銷就更大了。她媽把好不容易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點錢偷偷藏在了枕頭裏,預備着開學給她交學費生活費的,誰知還是被她爸發現了。
她爸莫大海那天又喝得醉醺醺的,枕頭裏搜出那點錢揣兜里就往外走——不是去賭就是去髮廊找不三不四的女人。
馬永紅拼了命地拽住莫大海不讓他動那錢,男人兇狠地一腳就踹在了她胸口上,馬永紅當時就吐了一口血。
莫如柳衝上去一邊護着她媽,一邊也和她爸撕扯起來,誰知她那醉鬼爹順手抄起一個凳子就掄在了她頭上……
上輩子那個炎熱到令人窒息的暑假,便是莫如柳這一生噩夢的開始。
學費沒有了,家裏一爛包,一個月後媽媽又查出乳腺癌必須立刻住院開刀……十八歲的莫如柳走投無路之下,傷剛好便硬着頭皮去酒店裏應聘一份兼職的工作,不料卻遭遇了幾個暴徒,奪去了她的清白。
再然後,便是陳世昭那渣男閃亮登場了。
莫如柳重生之後,無暇去想別的,她首先想到的,也是讓她最揪心的,就是她媽馬永紅的身體。
按照上一世的記憶,這個時候媽媽已經有了氣悶胸口疼的癥狀。常年生氣焦慮的人大概都會如此,幾個孩子除了安慰媽媽也沒有別的辦法,馬永紅自己更是沒把這放在心上。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再過一個月,同村的李二嬸會介紹馬永紅去城裏做保姆。那戶人家很講究,先帶着馬永紅去醫院做了個體檢,不料竟然查出了乳腺癌。
此時此刻,莫如柳恨不得立刻就帶她媽去醫院。現在可比上一世提前知道了一個月啊,多麼寶貴的一個月!她相信如果她媽現在立刻手術的話,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一定不會死的,她相信!
可是……錢呢?!
現在連她開學要交的學費都被她爸搶走了,她自己也頭破血流地躺在病床上,家裏已經彈盡糧絕,一時上哪兒找這麼一大筆錢給她媽開刀呢?!
莫如柳的心裏悲喜交加心亂如麻,就愣了這麼一秒鐘,她媽已經關上門走了。
也好,讓媽媽先回去好好歇一歇,自己也趁今晚仔細理一理思路,一定要儘快想出一個辦法來。她媽那個病可是要人命的,一天都耽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