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渣男
莫如柳捂着肚子,從病床上吃力地支起上半身,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驚愕地瞪着陳世昭,啞聲道:
“你說讓我搬走?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讓我搬到哪兒去?!”
其實心裏已經隱隱有些明白了,只不過不敢也不肯相信罷了。
昨天上午,她才剛剛做完子宮切除的手術。
這些年以來,數次小產給她帶來了嚴重的婦科疾病,已經到了不得不摘除子宮的地步。昨天這場手術下來,莫如柳感覺自己原本就虛弱不堪的身子已經被徹底摧毀了。劇烈的腹痛讓她額頭上滲出一層又一層冷汗,眼前一陣陣發黑,連掙扎着想靠着床頭坐一坐都力不從心。
面前儒雅俊逸的男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居高臨下地站在三步以外,嫌棄地掃了莫如柳一眼,冷冷道:
“華華下周就要回國定居了,所以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很清楚吧!又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讓彼此都尷尬呢?”
頭上像挨了一悶棍,莫如柳整個人都懵了。
華華……?!
她當然知道這個人,那是他的前妻丁婉華,在她認識陳世昭之前,他們倆就已經離婚了。聽說丁婉華一直生活在國外,似乎在打理着她們丁氏家族在海外的一些生意,很少回國。
可是這時候陳世昭突然親熱地叫起了前妻的小名“華華”,還面不改色地通知她他前妻要回來了,甚至如此絕決地讓她這剛做完手術的病人立刻搬離他的寓所……所以他們這是要復婚了么?!顯然是的。她再傻/逼也能瞧得明白。
那麼她呢?她又算是什麼,她該怎麼辦?!
見莫如柳蓬着一頭乾枯的雞窩般的亂髮,一言不發只是獃獃地坐在病床上,一幅面如死灰的模樣,男人又把臉色緩了緩,從上衣內袋裏掏出錢夾,裏面抽出一張銀行卡撂在桌上,耐着性子道:
“喏,這兒有五萬元,你拿去租個房子住吧。自己再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畢竟做個手術對身體也不怎麼好。”
對身體也不怎麼好?呵……她的身體已經全垮了好么?她根本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好嗎?!五萬元補補身子,哈哈哈哈哈……
莫如柳慢慢抬起頭,半眯着眼睛,仔細端詳着面前這個男人,這個叫陳世昭的男人,這個她一心一意認認真真愛了八年的男人。
八年,抗戰都已經勝利了,可她呢?她得到了什麼……
這個男人今年已經四十歲了,可他身上並沒有顯露出一般中年男人那種開始發福又謝頂的衰敗跡象。他保養得極好,依舊皮膚緊緻身姿挺拔。一件質地考究的淺咖色休閑西裝穿在他身上是那樣的熨帖和纖塵不染,令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濃濃的儒雅和貴氣。
不像她,過了年也不過才二十八,比他小那麼多,卻早已頭髮乾枯,面容憔悴,一幅殘花敗柳的衰相了。
當年,走投無路的十八歲落魄高中生莫如柳大概就是被陳世昭這種“儒雅貴氣”所惑,稀里糊塗地就成了他的人。
因為他,原本成績優異的她在高考前夕被迫輟學(其實是因為懷孕被學校開除),從此與心愛的大學再也無緣;因為顧忌着他的名聲和事業,她公開的身份就是他家一個保姆,她任勞任怨為他洗衣做飯,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也是因為他,愛如珍寶的寶貝兒子至今都不知道她才是他的親媽,那孩子只對家裏這位兢兢業業的保姆阿姨客氣而疏離地叫一聲“莫姨”就罷了;仍是因為他,她前前後後痛苦地失去了四個孩子,終於再也無法生育了。
還是因為他,他說什麼她都相信,從十八歲天真爛漫的如花少女,到今天年近三十人老珠黃的病婦,她傻傻地付出了九年的光陰,付出了全部的自己。到頭來沒有了青春,沒有了容顏,沒有了健康,沒有了前途,連子宮都沒有了。她兩手空空,什麼都沒了。
哦,也不是。她把自己將近十年的全部付出,賣了五萬元。
莫如柳的唇邊忽地綻出一抹自嘲的笑紋,伸手拈起那張小小薄薄的銀行卡,緩緩道:
“這麼說來,原來這麼些年,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全都是騙我的嘍?什麼讓我耐心等待,終究有一天你會娶我,我們一家三口一定會明正言順團聚在一起的那些鬼話,其實全都是在放屁?”
陳世昭的臉上勃然變色。
這麼些年來,他陳世昭在莫如柳的眼裏心裏,一直都是天神般的存在。她愛慕他,仰望他,依戀他,對他恭順而謙卑,跟他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句話說得不合適而唐突了他,何曾敢對他說出“放屁”這種粗俗而放肆的話來?!
陳世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冷冽的眼神如鋒利的刀片般割在莫如柳的臉上,過了一會,終於還是克制着皺眉道:
“你知道我最討厭的女人就是那些市井潑婦了——你竟然也罵起髒話來了?真讓我難以置信。你的溫柔和懂事到哪兒去了?!即使是分手,難道好聚好散不好么?何必翻那些無聊的舊帳,非要破壞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呢?這兒是醫院,我可沒興趣跟你在這兒瞎鬧。”
他頓了頓,又淡淡地加了一句:“何況鬧起來對你的害處比對我可大多了——別忘了你的身份只是個保姆罷了。鬧起來你就是個勾引男主人的小三兒,你會被千夫所指,人人喊打。這輩子你就夾着尾巴做人吧,別想再嫁人了。”
莫如柳一瞬不瞬地瞅着陳世昭,瞅着他那稜角分明不停翕動着的雙唇。那唇中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象刀子一樣戳在她的心口上,偏他的神態卻是那樣的從容而淡定,彷彿在說一件別人家最尋常的瑣事。
這就是昔日那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男人?今天他搖身一變,瞬間變得她完全不認識了。好可怕!
等等,他說她是小三兒……?!
莫如柳直直地盯着他,唇邊那絲稀薄的冷笑忽然斂去,寒聲道:“陳世昭你說實話,其實你根本就沒離婚,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吧?從一開始,你根本也沒打算過要娶我。你一直都在騙我,對吧?”
陳世昭優雅地點上一根煙,從容地吸了一口,這才聳了聳肩,搖頭嗤笑一聲道:
“我也沒想到,那麼假的話你竟然也會信!你怎麼會天真得象個白痴一樣呢?你是什麼出身,什麼身份,我怎麼可能會娶你呢?那些不過是你儂我儂的時候湊趣兒說的一些情話罷了,男人們在床上都會這麼說的啊,誰知道你居然會都當了真了呢!到後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只好繼續‘騙’下去了啊。”
莫如柳慢慢抬起手,試圖攏一攏滿頭的亂髮,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和不堪。她很努力地控制着,可是手仍舊抖得厲害,好象害了羊癲瘋一樣。
“好……真好,真好!是我自己太賤,太蠢,太瞎!我……我認了!”莫如柳面色如雪,她強迫自己用力揚起頭,顫抖的牙齒縫裏一字一頓道:
“陳世昭,你和你的這幾個臭錢我都不稀罕,留着給你祭日的時候燒了去吧!我只要我兒子就夠了,我這就帶着鵬飛離開你那個臭窩!”
莫如柳一邊說,一邊將手裏那張銀行卡用力摔到陳世昭臉上,同時艱難地下地穿鞋,寒着一張臉就要往病房外面沖。
陳世昭搶先一步反鎖上了房門,回身抓住莫如柳的肩膀就把她重重一搡,壓着嗓門惡狠狠罵了一句:“臭娘們兒,想跑哪兒去?!”
莫如柳完全沒有防備,被推搡得直向後趔趄了七八步,后腰猛地撞在桌子角上,連帶着肚子上的傷口一陣掏心挖肝的銳痛,痛得她不由彎下腰去,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
“賤人。”陳世昭居高臨下地瞅着莫如柳,不屑地吐出這兩個字,冷笑道:“鵬飛的名字也是你一個傭人能叫的?你還想帶走他?也不鏡子裏照照你現在那幅熊樣兒,簡直笑話!”
“鵬飛是我兒子,他是我生的,我是他親媽!我憑什麼不能把他帶走?!”莫如柳暴跳起來,蒼白的面頰因為激動和氣憤而變得紫漲和扭曲。
“我偏要帶着他離開這兒,離開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她直起身子,再一次沖向房門,同時朗聲冷笑道:“你不就會拿‘無名無份’這四個字來壓我嗎?沒關係,我們去做親子鑒定好了。鵬飛才五歲,我不信法院還能讓我們骨肉分離不成?我還要去找丁婉華,讓她也看清你的嘴臉,免得她也象我一樣可憐,一直被你蒙在鼓裏!
我不信她知道你背着她弄出來一個私生子,她還會跟你一起生活!”
沒想到陳世昭卻笑了起來。
“這事兒,婉華一早就知道的好嗎?這麼大一個兒子放在家裏進進出出,你以為她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他憐憫地瞧着莫如柳,彷彿在看一個垂死的精神病人。
莫如柳呆住了。
“她……知道?她知道這一切竟然還不和你離婚?!你,你們……”
莫如柳的舌頭打了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可是腦子裏轟地炸響了一聲驚雷,所有的一切都坍塌了,倒把那不堪的真相影影綽綽地露了出來。
“華華沒有生育能力,難道我沒告訴過你?”陳世昭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
所以呢?這對黑了心的夫婦其實一早就設計好了,讓她這個傻逼白痴替他們生個兒子,然後再把她象塊破抹布般一腳踢開?!
莫如柳象個廟裏的泥胎一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腦子裏一片轟轟作響,隱約聽見陳世昭又換了一幅溫柔的口吻,誠懇地對她道:
“柳兒你知道,其實我對你還是很有感情的,我真的很喜歡你,否則我怎會留你九年?所以我們不要鬧僵好么?你把孩子留下,你拿着這錢走人,遠遠地離開這個城市,沒有拖油瓶拖累你你想再嫁人也容易啊。
這五萬隻是一半的錢。如果你乖,肯聽話不鬧騰,兩年後我還會再給你五萬元。一共十萬,也就不算少了。”
莫如柳哈的一聲就樂了,一邊笑一邊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尤其下巴抖得厲害,象要掉下來似的。她怪聲道:
“十萬不少了?!請問酒店的小姐賣一次多少錢?賣九年是多少錢?你是不是腦筋不清楚不會算帳?再加上買菜做飯洗衣打掃24小時做老媽子的錢呢?就按小時工一小時十元好了,不是算帳么?來來來,你現在一筆一筆都給我算清楚!”
陳世昭萬萬沒想到,一向羞羞怯怯未語面先紅的莫如柳突然變得這麼潑了,這麼不要臉的話也能順着嘴兒就說出來了,跟變了個人似的。
陳世昭的臉上由不得青一陣紅一陳,迸了半晌才嫌惡地皺眉道:“你竟然拿你自己跟那些出來賣的野雞比?!你這不是污辱你自己嗎?你不嫌丟人我都替你臊得慌!能那麼算嗎?她們是褲子一脫一把一清,咱們是有感情在裏頭的!還賣一次多少錢……天,你真是瘋了,可別讓我瞧不起你!”
莫如柳瞧着他那張義正辭嚴儒雅端方的面孔,只覺得噁心到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沒想到愛了這麼些年的男人竟是條惡狗。
她覺得身心俱疲,傷口痛得鑽心,頭上身上的虛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就快支撐不住了。她沒本事跟他磨牙打架,只想火速逃開,再也不見這個男人就罷了。她承認自己是個窩囊廢。
莫如柳緊緊抿了嘴唇,一把推開陳世昭,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兒子還在幼兒園,她要立刻去把兒子接出來,娘兒倆遠遠地離開這裏重新開始生活。就算吃糠咽菜,她也能把兒子拉扯大。
陳世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眼睛對着眼睛,鼻子對着鼻子,他突然皮裏陽秋地冷笑道:“不聽話是么?還惦記着拐走我兒子呢?好,那我給你看個好東西,看完了你再慢慢決定。”
他掏出手機,點開一段視頻,悠悠然送到莫如柳面前。
猝不及防的,莫如柳的眼前驀地展現出一段令她肝膽俱碎的不堪畫面——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聲嘶力竭地哭喊着掙扎着哀求着,□□地倒在猩紅的地毯上,被三個男人輪番強,暴着。
三個男人都是背對着畫面,看不見臉;而那女孩子的面容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張臉那樣稚嫩,還是個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
莫如柳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了。
九年前那個悶熱到窒息的夏日的午後,那場她深深埋在心底的最恐怖的夢魘,就這麼一下子血淋淋地呈現在她的眼前。
兩邊太陽穴上似乎被人重重地打了兩拳,天旋地轉,痛不可抑。莫如柳慢慢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盯着陳世昭,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乾澀刺耳得象是銼刀劃在玻璃上:
“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視頻?當年不是你救了我么?!”
陳世昭將手裏的煙蒂摁滅在窗台上的一盆綠蘿里,聳了聳肩膀,乾笑道:“你這樁事兒是發生在我的酒店裏,房間裏裝了監控,我自然看得到啊。至於我為什麼會一直保留着它么……”
他忽地把嘴湊近莫如柳耳邊,緩緩道:“你放心,只要你聽話,我是不會把這段視頻寄到你們村裡去的,也不會寄給你的弟弟妹妹親戚朋友,更不會發到網站上供人觀賞。這個秘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好么?”
說著,他向她曖昧地擠了擠眼睛,把手機重新放回了衣袋裏。
莫如柳象發了虐疾一般渾身抖得不成樣子。她扶着牆,腳下絆着蒜,一步一步退後,踉蹌着倒退到了陽台上。
她住的這間病房是頂樓VIP,貴,卻清靜。陳世昭為了掩人耳目,在這上面倒是捨得下本錢。
正是下班高峰期,從十八層的高樓俯身向下望去,密密麻麻的汽車們擠滿了縱橫交錯的路段,蝸牛一般慢騰騰向前挪動着。有的司機脾氣火爆,不停地按着喇叭,不耐煩的嘀嘀聲此起彼伏。
莫如柳羨慕地俯身望着,羨慕着那些人的焦急和不耐煩。他們不過是急着回家去,因為家裏有愛人和孩子在等着他們,真好,真好啊!
這個花花世界是多麼值得人留戀,可是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扭頭看了陳世昭一眼,眼神空空洞洞,臉上無波無瀾,木然道:“能給我一支煙么?讓我想一想,我好好想一想。”
陳世昭一臉寬容和成竹在胸的微笑,點頭道:“你看這樣多好,沒有必要非得鬧得頭破血流兩敗俱傷,對不對?心平氣和,才能客觀地考慮問題……不着急,你慢慢想。”
他從桌上拿起煙盒,抽出一支煙,臉上笑微微的,信步走到莫如柳身邊。
“啪嗒”,陳世昭親自為莫如柳點上煙,火光明滅間,他笑眯眯地剛要再說些什麼,卻忽然臉色大變,驚聲道:“你……你要干什……”
話才剛出口,莫如柳已然暴起,如猙獰的女鬼一般向他撲抓了過來,兩手死死抱住他的腰,拼了命地就要向陽台欄杆外翻身下去。
陳世昭大駭,一邊高聲喊人,一邊下死勁兒地想掰開莫如柳的手,同時驚恐地想要跑回屋裏去。
莫如柳所有的憤恨和絕望在這一瞬間如決了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腦子裏一片荒蕪空白,唯有一個念頭格外強烈和清晰——她不想活了,可陳世昭也得死,她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獄!
陽台欄杆並不高,只齊着人的腰。此時的莫如柳披頭散髮,眼神兇狠,象受了傷的母獸般狂暴。她既已存了必死之心,力氣便大得驚人,陳世昭一米八的大男人居然掙脫不開她,仰面朝天被莫如柳狠狠壓倒在欄杆上,半個身子已然懸了空。
陳世昭嚇得魂飛魄散,一邊慘嚎着救命,一邊雙手亂抓,慌亂中忽然掐住了莫如柳的脖子,就象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他立刻毫不留情地狠狠扼了下去。
不過十數秒的工夫,莫如柳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躥到了頭頂,胸腔越來越憋悶,膨脹得就要炸裂開了;心臟也如擂鼓般越跳越狂。她的胳膊和手漸漸地不聽使喚,一點一點松垂了下來,整個身子支撐不住地向欄杆外面拗了出去。
莫如柳是仰面朝天從陽台上跌落下去的。
這是一個大晴天,金燦燦的陽光如滿天飛針般刺痛了她的眼睛;所有的景物都在急速上升着,耳邊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她已經聽到地面上有人恐懼地驚聲尖叫起來。
在砰然落地的一剎那間,莫如柳後悔了。
她想:如果有來世就好了。如果有來世,首先她當然不會放過陳世昭,她要狠狠地報仇雪恨,虐得他滿地打滾;但更重要的是,她一定不會再把命運寄托在一個渣男身上,而是要自立自強,努力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廣闊天地來。
如果有來世,她一定要活得揚眉吐氣,活得風生水起,
可惜,她覺醒得太遲了。
“砰”的一聲悶響,廣場的水泥地面上,鮮血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