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番外完
“陸先生!”
鞭炮聲起,驚醒了夢中人。
趙逢春猛地睜開了眼,夢中場景歷歷在目,猶自驚魂未定,緊攥着被子大口喘氣。
天色還未亮,趙逢春坐起,眼神渙散,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
待看見床頭的大紅色新衣時,目光一閃才有了焦距。
門咚咚作響,外面的女聲喜氣洋洋。
“逢春啊,快開門醒醒,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西頭兒請得人來了,等着給你化妝梳頭呢。”
趙逢春倏地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是無奈,是妥協,是落寞。
高考已經過去快半個月了,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
她才十七歲,便已成了新娘。
*
天色尚暗,風吹的牆上的紅對聯簌簌作響,院門口晃蕩的紅燈籠透着詭異的紅光。
趙逢春穿着紅色的中式嫁衣,走出了房門,面前的院子陌生又熟悉。
這不是她的家。
趙勇家嫌她家不吉利,會給他們家帶來晦氣,讓趙逢春從鄰居家裏出嫁。
都說借娶不借嫁,但是在錢面前,什麼習俗什麼講究都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就像是她出嫁,家裏唯一的親人卻不在,所有人都幫忙瞞着她此時還躺在醫院的爺爺。
只是為了她能和趙勇能順利結婚,用趙勇家出的彩禮錢把欠他們的債給還了。
趙逢春站在屋子門口,透過院牆看向自己的家裏,空曠曠地沒有一點喜氣。
她家住村東頭兒,房子是十幾年前蓋得,樓房。
那個時候都還窮,村子裏遍地是瓦房,就算是有幾家人蓋了新房子也都是蓋得平房,趙逢春家的樓房在村子裏是獨一份兒,直到現在趙逢春仍然還記得村子裏的大人小孩兒們羨艷的目光。
即便是後來大家都有錢了,陸陸續續地將房子翻新,蓋樓房的也只是少數,趙逢春家的樓房還是很招眼。
但是趙逢春家裏怎麼有資格住這麼好的房子呢?
打開大門,裏面空曠曠的,像是好久沒住人的樣子,也就一側的偏房看着還有點人氣兒。
整潔和破落並不矛盾,用一個“窮”字可以完美概括。
樓房的門和窗戶早就被砸爛了,現在正中的大門用幾塊木板擋着,窗子全部是空的,從院子裏一眼可以看見屋子裏整整齊齊堆着滿滿的麻袋。
麻袋裏裝的是收下來的玉米、小麥、花生等農作物,但是沒有一袋屬於趙逢春他們。
趙逢春和她爺爺就住在一側原來準備作廚房用的小平房裏,廚房則是在院子裏簡簡單單搭了個灶台。
樓房再破再不好,也沒有人能容下他們去住。有一家提出來用樓房存放東西,接下來就是第二家第三家,她家的樓房算是村子裏的公共場地。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人嫌房子裏死過人不吉利,她連這個破家都沒有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趙逢春和爺爺無處可去,就在她家後面荒廢了的破房子裏,颳風漏風,下雨漏雨,時不時還會從房頂上掉下一層土或者半片瓦。
有一天半夜裏下起了雨,趙逢春蓋着條劣質的紅綢被子,噩夢驚醒,滿身都是紅,年幼的她還以為自己流了很多血,就要死了……
她一點都不喜歡紅色!
*
本該是高三最緊張的一段時間,爺爺卻突然病倒,爺孫倆相依為命,趙逢春不得不離開學校回到家裏照顧病重的至親。
多年前趙逢春的爸爸說走就走了,卻給家裏留下了一屁股債,幾乎全村人都是她家的債主。
債務纏身,趙逢春的爺爺當了大半輩子的教書先生,臨老退休了卻開始冒着高齡跟着村裏的建築工隊當小工。
可是欠得實在是太多了,她爺爺搬磚提泥累死累活,節衣縮食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攢來的錢都用來還債了,這樣窘迫的生活過了快十年都還沒還清。
村裡人多重男輕女,養兒防老,養女無用,認為女孩子家家的識個字不當文盲就得了,沒必要花錢供她上學。
像趙逢春這樣的小姑娘早就自願非自願地輟學外出打工掙錢了,債主們自然冷嘲熱諷過,但是趙逢春的爺爺說什麼也要供趙逢春上學。
爺爺說,不求別的,只求她將來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過上安穩幸福的生活。
趙逢春也不想辜負爺爺的厚望,努力讀書,立志考上大學將來掙大錢還了債,讓爺爺安享晚年。
可是還沒高考呢,爺爺病來如山倒,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沒了,還要幫老人治病,趙逢春一個還在上學的小姑娘能怎麼辦?
難不成拋下重病的親人不管不顧,自己跑了一了百了?
就算是殺了趙逢春她也做不到。
村子裏的人來討債的時候,趙勇攔住了,說錢都他還。
非親非故,趙勇憑什麼幫她還?一個外出打工自己生活都顧不住的人,他又哪裏來錢幫她還呢?
只有一個辦法,趙逢春嫁給他。
村子裏的年輕人都是差不多這個年紀結婚,趙逢春的同齡人有些孩子都生了,不算奇怪。
不到法定結婚年齡不要緊,辦場婚禮喝喝喜酒,結婚的事十里八村都承認。
眼看趙逢春家裏這樣沒法兒還錢了,不想自己的錢打水漂,那些人就紛紛派自己家裏的女人到趙逢春這裏遊說:趙勇人老實心眼兒也好,也一直中意你,多好一樁婚事……
但是趙勇有個厲害的媽,他爸怕老婆,他媽當家。只要他媽說一聲不,這樁婚事就鐵定不成。
村子裏的女孩兒年紀一到,就有好事的姑婆阿姨上門說媒。
單論個人的條件,趙逢春樣貌學歷在村子裏樣樣不差,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登門——她家的情況太糟了。
那天趙勇提出來不讓她考大學,趙逢春抽回了自己的手,幾乎都沒有猶豫地地就答應了:“反正我還要呆在家裏照顧爺爺,也沒時間學習。”
債主步步緊逼,趙勇的媽媽提出來那樣的條件,趙逢春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趙勇家承諾幫趙逢春還債,並且給她爺爺看病,趙逢春點頭了。
這場婚禮,趙逢春其他什麼都沒要。
現在的小姑娘要求都很高,要有車有房,家裏什麼現代化工具都備上,彩禮錢也要狠狠敲上一筆。
買車子的錢、蓋房子的錢、彩禮錢……林林總總算起來娶個媳婦也得不少錢,娶趙逢春雖然要還債治病,但是她什麼都不要,不用蓋房子也不用買車子,進門后因為錢的事還能拿捏得住她,趙勇的母親一合計,是筆好買賣。
村子裏有什麼話都傳得特別快,當趙勇母親的話傳進趙逢春耳朵里的時候,趙逢春想了想,的確,是筆好買賣。
她把自己給賣了。
*
答應趙勇之後,心死了,趙逢春留在家裏照顧爺爺,沒有再回學校。
當初走得急,趙逢春的書本和複習資料全部在學校里沒帶,她就真的沒再碰過書。
趙逢春遲遲不回學校,家裏也沒個電話,班主任打到了鄰居家裏。
趙逢春提出來不上了,老師苦口婆心半天,到最後趙逢春還是說她不上了,老師生氣地掛了電話。
沒想到第二天班主任就從縣城來她家裏了,知道了她家的情況,雖然可惜,但是實在無能為力,只能幫趙逢春把她留在學校里的書本和複習資料送了過來。
老師臨走前拍了拍趙逢春的肩膀,長長地嘆了口氣,“逢春啊,你要是想通了,高考的時候來找我拿準考證。”
人騙不了自己,每當閑下來的時候,趙逢春總忍不住拿出書來翻一翻,拿出題來做一做。
趙麗見了,告訴了她媽媽,趙勇的母親嘴皮子功夫了得,害怕她真的鬧到爺爺面前,趙逢春剛剛復燃的星星之火再次熄滅。
高考前夕,趙逢春心裏還是放不下,偷偷地跑去參加了高考。
夢裏是真的,她碰到了一個男人,一個可怕的男人。
她聽到別人喊他“陸先生”,那個姓陸的男人,自此成了趙逢春的噩夢。
那天趙逢春在醫院睡着后,那個男人果然準時把她叫醒,上午把她送到了學校參加考試,中午又把她接回了酒店裏,晚上送她去醫院上藥,第二天又是如此,只不過考完後趙逢春就急匆匆地逃走了。
她一點都不想再見到那個男人。
雖然後來他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見一點先前的暴戾,但趙逢春還是怕他。
男人掏槍時輕輕吐了幾個字,趙逢春其實看到了——那就去死!
他是個瘋子,不要命的瘋子。
第十六章
“我陪你。”
“我陪你。”
“我陪你。”
耳邊不停地環繞着這句話,趙逢春動了動唇,明知道該拒絕,卻怎麼都張不出口。
孤獨又漫長的夜晚,她心底也是想有個人陪伴的吧。
等趙逢春緩過神兒來,陸遠帆已經進屋把那床薄被疊起來鋪到地上了,就在剛才趙逢春跪的地方。
陸遠帆把被子鋪好后,見趙逢春還愣在原地,扭過頭來淡淡地注視着她。
察覺到他的目光,趙逢春才抬腳動了腳步,慢慢走到了他的身旁。
陸遠帆半跪在地上,趙逢春站着比他高上一頭,然而他淡然的目光卻依然像是在居高臨下睥睨着她一般。
王子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憐憫地看着樓下無家可歸的流民。
趙逢春垂了眼眸,雙膝跪在了地上的被子上,相比原來溫暖舒適了許多。
手無意識地摸着地上的薄被,這是她自己縫製的被子,只薄薄的一層棉花套在裏面,外面是在村裏的集會上買的幾塊錢一大塊的被單,和同學們買得幾十上百塊錢一條的夏涼被蓋着也沒什麼區別,就因為外形看着不一樣,連帶着她看起來就廉價的床鋪,總是遭人議論,舍友們投過來的目光也是這樣帶着憐憫。
她不需要人的憐憫,她很知足,她很幸福!
無法忽視頭頂灼灼的視線,趙逢春猛地抬起頭來,眼神倔強,“你——”
“我——”
陸遠帆猶豫多時,也恰好開口,兩個人面面相覷,都等着對方先說,空氣突然間凝固起來。
“你想說什麼?”
“你先說。”
又是同時開口。
趙逢春握了握出着冷汗的手,這次搶先出聲,“我沒什麼要說的,主隨客便,你先說吧。”
掩唇虛咳了兩聲,陸遠帆卻是微微側頭避開了趙逢春的視線,皺着的眉頭表明了他的糾結。
趙逢春也疑惑地擰起了眉,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陸遠帆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個,我想洗澡。”
陸遠帆終於說出了口,臉色卻更加尷尬起來。
他今天在農村吹了半天的土出了一身汗,身上粘膩膩的,而且後來還幫着趙逢春搬運她爺爺的遺體,總覺得衣服上有東西在爬,渾身都不自在。
陸遠帆迫切需要洗個澡,他本意要回縣城的酒店也不乏這個原因,只是後來一時衝動改變主意留了下來,趙逢春的爺爺剛剛過世,他提出這樣的請求未免有點不適宜。
死者為大,需心懷敬意。
但是不洗,他實在是受不了,畢竟趙逢春的爺爺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的老人。
趙逢春眸色動了動,沒有多想,她守孝不洗,卻不能強求他人,何況陸遠帆算是對她和爺爺有恩。
嗓子已經哭啞了,趙逢春咽了口口水潤喉方才說道:“廁所旁邊的房間就是浴室,不過只是房頂鐵桶的水曬熱后安裝了個淋浴頭,有些簡陋。”
“沒關係,就是冷水沖一下也可以。”陸遠帆打斷趙逢春越來越小的聲音,回道:“就是我沒有換洗的衣服。”
這身衣服陸遠帆是不想再穿了,就算是洗了他也不會再穿,要不是大半夜的村子離縣城太遠,他打電話時都想讓於偉現在就開車過來給他送衣服。
明天一早他換洗的乾淨衣服就會送到,但是他一會兒洗完澡總不能光着,這又不是他的家,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趙逢春沉默片刻后才試探着出聲,“我爺爺的衣服,可以嗎?新買的還沒穿過。”
陸遠帆沒猶豫太久就點了頭,跟她道了聲謝。
剛才進趙逢春的卧室,房間雖小,卻乾淨整潔,床上這條薄被擺在角落,正中央特意為他準備了乾淨的毛巾被,還帶着洗衣粉的香味。
“衣服還在我屋子裏,我去幫你拿。”
趙逢春遲疑地看了眼床上的長明燈,看着陸遠帆欲言又止。
“謝謝,那我先在這裏幫你守着。”
不待趙逢春開口,陸遠帆就領悟了她眼神的意思,轉而雙膝跪地。
趙逢春抿了抿唇,緩緩起身朝外走去,這次跪在被子上比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好多了,腿並沒有酸痛。
跪坐在地上,看着床上安眠的老人,陸遠帆神色一黯,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禁轉頭看向門外。
陸遠帆看見趙逢春的身影先去了那邊的浴室,聽到了水流聲,然後才見她出來去了她自己的房間。
沒多久趙逢春就回來了,不僅拿着一個膠袋子裝着裏面的男士衣服,還帶着一條粉色格子毛巾和一雙女士拖鞋。
“毛巾是乾淨的,拖鞋,你先將就下穿我的吧。”
趙逢春說著目光看向了床腳,農村天熱了不幹活就只穿拖鞋,爺爺的拖鞋已經穿爛了還不捨得買新的。
陸遠帆也看見了,伸手接過趙逢春手裏的東西,清楚地看見了做工粗糙的毛巾上肥料品牌的LOGO,另一隻手拎着女士拖鞋什麼都沒說。
“謝謝。”
“不用謝。”趙逢春拘謹地擺了擺手,誠懇道謝:“該我謝你才對,今天幫了我這麼多。”
“我說過,這是那一晚的補償,你不必覺得欠了我什麼,我也不是因為可憐你才幫你。”
趙逢春詫異地抬頭看向陸遠帆,他目光坦然跟她對視,似乎早已看穿了她的心底。
“我先去洗了。”陸遠帆舉了舉手上的東西,轉身出門。
趙逢春看着遠去的背影,眼裏一片迷茫,心裏更疑惑了。
她還是不明白,陸遠帆為什麼要幫她?那晚又為什麼會那樣?這個陸遠帆和那個陸先生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陸遠帆走進浴室,不禁挑了挑眉,回頭看了一眼窗戶上的人影。
浴室明顯剛剛被簡單收拾了一番,洗髮露香皂擺在一起放在了顯然的地方,水盆里放了半盆水是涼的,陸遠帆沒動方向直接掰開了淋浴頭,水溫正合適。
陸遠帆簡單洗了洗,很快就出來了,換上了趙逢春爺爺的半袖汗衫和男士大褲衩,內褲趙逢春並沒有準備,陸遠帆拿着自己原來脫掉的糾結了會兒,最後還是選擇丟掉不穿。
他已經打電話過去了,於偉必須帶着他的衣服六點前到達這裏,早上換了就是。
洗完澡后,神清氣爽,沒有多餘的毛巾給他擦頭髮,陸遠帆直接甩了幾下自己的濕發就出去了。
出門后,陸遠帆徑直走向了趙逢春所在的屋子裏,濕着的拖鞋在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水印。
趙逢春聽見門口的動靜,看到陸遠帆濕着頭髮,怕他夜裏吹感冒,就告訴他吹風機在自己的房間,剛才她沒想起來吹頭髮這事兒。
“用不用我幫你找?”
“不用,我剛才看見了。”
陸遠帆也是睜着眼說瞎話,他剛才還以為趙逢春家裏沒有吹風機這種東西呢,只是不想再麻煩趙逢春一趟。
再次進到趙逢春的房間,陸遠帆還是覺得意外,簡樸單調地一點都不像女孩子的房間,他可是記得他那同父異母的妹妹卧室裝扮地粉嫩粉嫩的公主屋,別的女孩子沒那麼誇張也多多少少帶着點粉色的少女氣息。
頭髮滴滴答答滴着水,沾濕了后領的衣服,還有的流進了眼睛裏,陸遠帆也就按着趙逢春說的找吹風機。
趙逢春說吹風機在抽屜里,屋子裏有好幾個抽屜,陸遠帆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只好挨個翻。
抽屜那麼小,陸遠帆打開一看沒有就關上,然而在關上其中一個抽屜時,陸遠帆愣了愣,又伸手將它打開。
抽屜的最上方放着一個精緻的相框,裏面的小女生應該是趙逢春小時候,眉眼沒怎麼變,和現在一樣清秀漂亮,但兒時的她卻多了幾分活潑和明媚。
身穿粉色的泡泡袖公主裙,過肩的烏黑的秀髮燙成了公主卷,頭上戴着皇冠,下巴微微抬起帶着點驕傲,手揮着仙女棒,小臉笑得燦爛而明媚,整個人活脫脫就是個從童話里走出來的小公主。
這一身裝扮即使到了現在也是不過時的,陸遠帆認出來了衣服的牌子,經典款的服裝現在成了限量銷售,精緻做工從照片里都能看出衣服的質感,放到十年前應該價格不低。
再看相片里還有幾個穿着破舊玩兒地髒兮兮的孩子,有一個眼睛發亮地望着小逢春的瘦小男孩兒看着挺像今天看到的新郎,背景就是這裏的院子,只不過樓房住着人裝修地也極為現代化,完全不像是如今破落的樣子,旁邊還停着輛小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