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6)

生死(6)

回來后給張明打通了電話,張明說隔離了多天,今天要在單位處理工作,堆了這麼多天的事,把他的頭都忙炸了。侯三石表示理解,說晚飯總是要吃的,讓他儘可能早點來。張明滿口答應了。再給黃浦打電話,手機關了,單位里說沒有見到過他人,家裏沒有人接電話,整個有點失蹤的“疑似”。就說這個黃浦說不定還沒有解除隔離呢。唐心如就說,那可要趕快打聽一下,別再出什麼事呀。侯三石說,也可能他正在給老婆下跪呢。他原本就是自作自受。侯三石對黃浦的感覺遠比對張明的複雜。侯三石和唐心如站在門前迎接。張明帶着黃月菊,還有一個瘦瘦的孩子從車上走下來。張明攜着一個結構完整的家庭第一次亮相,臉上有着油光,笑得比山中的太陽還要燦爛。侯三石和黃月菊是老同學,並且前幾天受張明之託剛剛接她回來。侯三石本就不像黃浦那樣喜歡說話,喜歡賣弄言辭,現在打了招呼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反而是唐心如像遇到久別的親人,兩個人手拉着手坐着說話,很快就把自己的男人給忘了。與黃浦這小子聯繫上了嗎?張明打來電話。哎!打了不知多少個電話,好像從這個世界上已經消逝了。是不是那邊還沒有解除隔離?怎麼可能呢?我就是到家接黃月菊母子的。現在熱鬧得很,許多人都去串門,像過大節一樣的。對了,你在停車場有沒有看到黃浦的車子?他到那裏一定是開着車子去的呀。噢,我倒是忘了,在公司忙完事就急着往家趕,接了人就往你這裏奔,想着這小子一定要離開的,也就沒有用心。其實黃浦下樓的時候本想開了汽車飛也似的離開,剛看了車子一眼,就轉了主意,扭頭往院門走去。車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並且被另一輛車橫放着擋住了。黃浦想這車子也是被隔離了,一個人倒霉的時候,連放個屁都會砸腳後跟,包括他這個人,以及與之相關的物品。黃浦可沒有叫那車主出來騰車的勇氣,別人看着他那輛滿面蒙垢的車子該會怎麼問他呢?便出了門招手攔了輛出租車。黃浦對於與夫人相見,早就備好了幾個應對預案,沿着樓梯拾級而上,心裏惴惴,委屈而又歉疚。一推門見到撲入懷中的夫人,不知如何說起,又不得不說,說了才能解脫,卻讓夫人用吻制止了。溫柔與熱情撲面而來,過去遠在電話上的交流現在顯得更真實,就好像多少年在電話里戀愛,第一次見到對方,熟悉而陌生。夫人冒着感染“**”的危險歸來,看到的卻是空空的房間,空空的床,黃浦消逝在本來應該最必要存在的地方。他在別人的房間裏偽裝成主人。黃浦面對已經淚人兒一樣的夫人,才去想像自己隔離的日子裏夫人的生活。他活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時並沒有時間,或者沒有興趣,或者沒有勇氣,去想像。黃浦透過夫人散開的長發,看着他們共同擁有的家。黃浦流下了淚水,他覺得鼻子一酸,世界就變了味道,含在嘴裏百般感觸。夫人看他流淚,就連忙抹了淚對着他笑,笑成一朵雨後的花,濕潤而燦爛。黃浦攬着她,坐在床邊,又想說話。說隔離的日子,那些編造了良久已經有點生鏽發霉的話。好像他是一隻被“**”掠走的小鳥,在母性的翅膀下,急於訴說。許久沒有的激情,愛情苗圃里的躁動的手。黃浦被夫人漸漸地領着到了一個地方。像遠足郊遊的人最終回到出發的地方,黃浦也自激動不已,好像過去的荒唐煙消雲散,這才是自己應該固守的疆域。可是他一次次抬腳邁腿,就是進不去呀。這哪裏是過去的自己呀,黃浦心裏有種被閹割的痛苦,卻又實在不知對誰訴說,看着身下激動地招引着他的美妙軀體,黃浦胯下之物卻依然是垂頭喪氣。他趴在夫人身上哭了起來。侯三石往黃浦家打電話,正是此時。那個護理自己的女護士——田甜——不見了,肖樺從聲音和體態里知道。肖樺問:“你們是不是換班了?”第一批醫生和護士可能已經交班了,前幾天田甜告訴過他,說,她要先出去輪休,還說等他好了以後讓請吃飯呢。肖樺那時候心裏感動,小姑娘讓你感到自己好像真的就是患了次感冒,因為自己太過認真才住了院。新來的護士低聲告訴他:“是的,我們換班了。”肖樺說:“這就好了,你們的工作太危險了,早點出去,讓我們也心安。”護士給他護理過之後,低聲告訴他:“其他的人都出去了,護理你的小田留在這裏了。”“為什麼?”肖樺覺得沒有道理。“她也感染上了‘**’。”護士平靜地說過,走了。似乎這一切都是如此正常,就和戰士在衝鋒陷陣的時候突然倒下一樣,她只是接過了她手中的槍,繼續投入戰鬥。戰爭還在繼續,不容你沉湎於感傷之中。她們太忙了,忙得已經忘記了死亡對於自己的影響。肖樺怔在床上,成了一個沒有語音系統的舊電腦,一塊沒有裂隙的石頭。肖樺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小護士匆匆忙忙的身影,他將胳膊伸過去——多麼想讓她再將一根輸液的針頭,扎入自己的身上,如果這個時候能感覺到她所送來的疼痛,該,該有多好呀。肖樺感到自己是一個助紂為虐的戰俘,在敵方的醫院裏包紮着傷口。這時候再看窗外的世界,已經山雨欲來,風聲鶴唳。肖樺讓自己活在黑暗之中,就是不願睜眼。他真的怕自己一睜開眼睛,窗外的世界撲面而來。他再一次掙脫自己,走在樓道上,到李春芽的床旁去。執她的手,輕輕地喊她的名字,她的身軀動了一動,眼窩深陷之處泛出兩粒珍珠。肖樺多麼想將它們捧在手上,慢慢地含在嘴裏,咽下。他曾經多次請求讓他去看看李春芽,醫生暫時沒有答應。肖樺本來決意讓自己的耳朵聾着,用自我的詛咒堵住自己的耳孔,可是那個醫生陪着他一言不發,反讓他聽到了更多的聲音,並且眼前總是有許多畫面掠過。醫生的手機響了,他離遠了些,對着電話輕輕地說話。他輕柔的聲音像剝了皮的雞蛋。“圓波,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現在和肖樺交上朋友了。”朋友這個字眼在過去簡直不值一提。肖樺一直讓許多人說成朋友,可是左右一看,都是一起做生意的人,都是有求於他的人。他的朋友也大抵如此,只是換一個角色,是肖樺有求於這些人而已。當然更多的是交換,互相能稱作朋友的人,手裏都拿着於對方有利的東西。現在再想,那些能交心而談的朋友卻一個都沒有。而這個只是與自己打聲招呼就坐下來和自己一起進入沉默境界的人,不期然就進入了自己黑暗世界的人,又像一盞不說話的燈一樣靜靜地在黑暗的邊地閃閃爍爍。肖樺想起自己剛剛到醫院的時候,李春芽打來電話,他也是這樣回答:春芽,我會照顧好自己。肖樺的淚水慢慢地流下來,流到腮上,滴到床上,沒有聲響。這個醫學碩士掛了電話,又坐在他的身旁。這次他說話了。“肖總,其實你已經度過危險期,現在指標已經基本正常,只需要常規性醫療,很快就能出院了。——你會是本市第一個出院的‘**’病人。”又是第一個。肖樺現在對第一非常敏感,他覺得自己努力保有的黑暗之中被撕開了一個縫,一道閃電躥了進來。出院就像要把自己重新投入光明,肖樺不需要,堅決不要,他搖了搖頭。“你的心態太差,這不利於治療。我們醫治小組派我來,就是想從這個方面再與你交流一下。”肖樺覺得這個醫生原來是個健談的人,只是陪着自己進入了黑暗,共同探視自己的前生。他是不是那個扛着槍的獵人?肖樺被自己的疑問震撼了一下。“你愛人還在危險期,大家在儘力搶救。”醫生說。“你還知道前段時間照料你的那個小護士嗎?”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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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鳥》:非典時期的名利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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