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人各有命

第025章 人各有命

仲夏草原之夜,冷暖空氣碰撞帶來的陣陣涼風挾着野花芳香撲鼻而來,在夜空中嗅的異常清晰,沁人心脾,然而在草原的某一隅,卻無人有心欣賞享受。

因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其自身無法擺脫的使命,亦或宿命深深束縛而難以自拔。

人總是對即將到來之事不屑一顧的言之:早知道是那樣!人也總是當事情真正來臨而痛苦的言之:為何會這樣?

為何會這樣?無非是當事情將至未至之時還心存一絲幻想罷了。

因着這一絲幻想,每個人都可以擺出不屑、豁達以及無所謂諸如此類的態度來掩飾內心的慌亂,然而當最後一絲幻想也被無情的擊碎,所帶來的傷痛比之坦然接受亦要沉重萬分。

是以當眾人聽到秦慎幾近無情的宣告,表情各異的呆愣片刻,旋即傳出不能自抑的嗚咽啜泣之聲,穿透無盡的黑夜,隨風縈繞在空曠的草原,哀哀欲絕令人聞之心如刀割。

就在一刻之前,長城那邊依舊還是她們理所當然的他,再或今日之前,長城那邊依舊也是她們哄子入眠的話,以至追溯過去漫長的歲月,長城那邊自始至終是她們深埋心底最為思念的家……

然而自此之後,她們卻與長城之內再無半分瓜葛,這又怎能不讓她們心如無根浮萍般哀思如潮,悲痛欲絕?

然而,沒有然而!秦慎眼中不忍之色一閃即逝,沉聲令道:“點火!”

候命的兵卒聽到指示,策馬將一個個早已點燃的火把投入搬空的氈房,伴隨着“嗤”的一聲輕響,火借風勢由小及大,漸燃漸烈,不到片刻,匈奴賴以生存的易燃帳篷便被熊熊烈火籠罩吞噬……

衝天的火焰張牙舞爪的瘋狂舞動,映紅了半邊天空,也照亮了匈奴老弱婦孺眼中的憤怒、恐懼、仇恨以及絕望,他們都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何事,他們又無一人哭泣乞求——

自小便在狼群中長大的他們早已看慣草原的無情,品盡人世的冷暖。

面對眾人絕望而冷漠的面龐,秦慎自然也知道將要發生何事,只是當他看向緩緩抽出長劍,又或引弓待發的一眾兵卒喏了喏嘴角,卻發現最簡單不過的一個字此刻重若千斤,再難言出。

“都伯……”曹進發現了他的異樣,小聲的一聲輕喚后略帶同情的默然注視片晌,欲言又止終忍不住道:“都伯,俺有個提議,不知當不當講……”

說著拿眼將他打量,見他面無表情的既不反對也未拒絕,遂小心翼翼的進一步道:“最近軍中不是缺少女子么?俺看匈奴之中不乏一些年輕貌美之人,不若俘獲歸去,這樣……這樣也可稍解兄弟戍邊之苦不是?”

秦慎沒有說話,不過對曹進話中的意思卻清楚無比,而對於此事,他有無奈,可也實在談不上太多抵觸,畢竟這是時代的產物,縱然他有心抗拒扭轉,卻也無力做出絲毫改變。

見他依舊不做表態,曹進再進而嘆道:“都伯不是常言好死不如賴活嗎?或許都伯覺得俺此舉過於殘忍無情,然而對這些女子而言,能夠活下去,難道不是她所希冀之事?再者……”

“那其餘人又該如何處置?”不待曹進說完,秦慎終於嗓音略顯乾澀的出聲將其打斷。

“其餘人……”曹進瞪眼為之語塞,旋即似泄了氣的皮球般重嘆一聲,神情委頓的吐露衷腸道:“其實不瞞都伯……或許都伯亦有此種感受,白日裏眼見兄弟同袍一個個在自己跟前倒下,當時恨不能將所有匈奴殺之而後快,然而當真正面對這樣一群老弱婦孺時,卻無論如何也再難狠下心來痛下殺手。”

言罷不知是何滋味的品評片刻,又覺這番話未免有點太過滅自己的狠厲威風,旋又奮然道:“若是面對手持利刃殘暴至極之人,俺老曹迎頭便上,絕不皺眉,就算戰死沙場又有何妨?總勝過似這般欺凌老弱……”

說著微微一頓,扭頭道:“瞿兄以為然否?”

見他將自己牽扯進來,瞿寒輕皺眉頭遞給他一個稍顯不滿的眼神,惜字如金道:“殺俘不祥,況乎老幼。”

面對瞿寒不悅的神色,曹進回以滿不在乎的嘴角一咧,那意思分明是你在都伯跟前說話向來都有分量,就多擔當些吧!卻碰了一鼻子灰般只得到對方的視若無睹,遂無趣的撇了撇嘴角,悄然靜候。

聽完兩人的一番獨白以及對答,秦慎默然不語的盯着前方深邃的黑夜,毫無反應就似不為所動,直至過了片刻,這才頭也不回的突然道:“然而你倆還是未說出究竟該如何處置。”

“這……”曹進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向瞿寒,卻只看到對方的目不斜視,無奈中只好試探着結巴道:“那,那要不……要不放其生路,如何?”

“放?”秦慎猛然回頭逼視於他,眼中射出滲人光芒。

為他目光所迫,曹進捉摸不定間垂首偷瞥瞿寒,希望對方能給自己稍許暗示或者幫助,卻見他依舊無動於衷的端坐馬背,頓時止不住的暗暗腹誹,唯有硬着頭皮道:“不過些許老弱病殘,對大漢全無半分威脅尚且不說,放其離去亦是對其他部族的一種拖累,還可藉此彰顯都伯的仁慈,俺覺得可行,嗯……瞿兄以為然否?”

言罷滿目希冀的再看向瞿寒,期望他能給予自己肯定,然而對方這次卻置若罔聞,絲毫不願入轂,不由暗自咬牙切齒的將滿腹誹謗化為深深詛咒。

“好!”秦慎陡然一聲叫好,將猶自在那詛咒不斷而心神不屬的曹進嚇了一跳的同時,不理對方看向自己的呆愣眼神,慨然道:“既然連曹兄這般鐵石心腸之人都於心不忍,認為應該放其生路,若是我再執意妄殺,恐怕真要惹得天怒人怨,天理難容,既如此,那便依曹兄所言,放其離去。”

“啊?”曹進被他這番快速轉變的態度以及似損似贊的話語弄得一時暈頭轉向繞不過彎來,迷迷糊糊的“哦”了一聲,昏話連篇道:“那都伯是否需要對其訓示一番以表懲戒?俺好去找知曉匈奴語言之人代為通譯。”

巋然不動的瞿寒聞言身形輕晃數下,旋又鎮定下來,一如往昔。

縱然如秦慎這般先前心情沉重至極之人亦是忍不住的想要發噱,連忙強自忍住瞥了瞿寒一眼,板著臉淡淡道:“我看無需如此吧,莫非曹兄還指望匈奴感恩戴德不成?”

“哦,俺並無此意,只是覺得這種事情似乎都需要慷慨陳詞一番而已。”大腦恍惚的曹進囁喏言道,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到底在說些什麼。

“不用了!”秦慎無心再取笑對方,收拾情懷看向匈奴,嘆息道:“你去命人挑選姿色尚能入眼之女子留下,余者放其離去吧。”

“唯!”曹進應了一聲,卻依舊失魂落魄的呆坐馬背立於原地。

自秦慎因他而一言已決后,他就真的是想不通以及難以理解,為何方才還對中原兒女冷酷無情的都伯,僅因自己無足輕重的短短几句話語,就這樣放異族一條生路。

似乎不忍再見他繼續這般窘態,瞿寒順着秦慎的目光看着匈奴人群輕聲一嘆,道:“其實秦兄並不想枉殺無辜,對嗎?此刻是,此前亦是,不然以秦兄之箭技與反應,又怎麼可能讓一個幼童策馬逃脫?之後種種行為,不過是想借我等之口言出罷了,不知我說得對否?”

面對瞿寒仿若看透一切的質疑,秦慎回首淡掃一眼,旋又扭過頭去莫可名狀的附和着微微一嘆,默然不語間其意不言自表。

“噢!都伯……”曹進頓時恍然大悟,望向秦慎的臉上寫滿了原來如此以及無盡的委屈。

吁出一口長氣平復心情,秦慎回看中報以釋然一笑,寬慰道:“好了!曹兄敢為人先,為千餘人掙得生路,該感到高興才是,況且,為上峰分憂,不正是你等分內之事嗎?因此還是儘早收起你這婦人之態,辦理正事要緊。”

就算分憂,也不是你這個理呀!曹進腹誹一句,不知何故忽然又有了那麼几絲莫名的喜悅,很快便將先前的糾結拋諸腦後,高聲應諾,欣然領命而去。

片刻后眾兵卒得到他帶來的命令,納劍收弓之餘,歡快之情溢於言表,畢竟無需再對這些手無寸鐵之人大開殺戮,對他們而言亦是一種解脫,至於另一種收穫,也算得上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

或許,中原數百上千年邊境始終不得安寧,就因為不如異族般心狠手辣而太過仁慈吧!看着眾人釋然的表情推己由人,秦慎剎時感慨萬千。

於此同時,在聽完通曉語言的兵卒大聲宣告之後,得知這樣一個結果的匈奴眾人經過短暫的由死及生所帶來的驚詫,瞬間傳出撕心裂肺的哭鬧之聲。

死,或許她們真的並不害怕,因為這不過是敵我爭鋒的必然結果,但她們實在無法面對母子親人的永久分離,因為這是對人心的漫長煎熬。

目注不遠處認命般漸漸麻木正在等待篩選的匈奴人群良久,瞿寒始欷歔道:“秦兄當知放這些匈奴離去並不能為其他部族帶來絲毫牽制,而對這些人來說,亦無非是讓他們從一個短暫的痛苦陷入另一個無盡的折磨罷了,這樣做,究竟對否?”

聽到瞿寒的疑問,秦慎忽然間想起自己的處境與遭遇,同眼前所見相互印證,兩者又是何其相似!同樣的不足迴旋,同樣的身不由己,同樣的進退無據……

所不同者,無非一個由自己把控,一個由老天操縱。

獨自默然片刻,秦慎幽幽一嘆沒有直接答他,只是道:“每個人的過去亦象徵著他的將來,他們生於草原,長於草原,草原就代表着他們所要承擔的一切,無論是苦是甜,是喜是悲,都是其無法擺脫的宿命,就如我中原百姓,面對當今世道,他們又有選擇的餘地?而我等又能為其做些何事?”

說著無可奈何的苦笑着搖了搖頭,悵然道:“不過是但求問心無愧罷了。”

“問心無愧……”瞿寒低聲沉吟幾遍,又直覺他此番話其意深遠似乎另有含義,然而細思之下卻始終摸不着頭緒,無奈放棄中望向不遠處正在與身旁兵卒笑鬧的曹進,觸目有感道:“其實活在當世,如曹兄這般要比我等快樂許多。”

秦慎順他所言看了過去,深有同感的微一頷首后吁氣甩掉令他感到沉重而不想再淪陷其中的氣氛,振作精神半開玩笑道:“我還以為如瞿兄這般遊歷天下十餘載之人,早已看破世間一切,超然物外,沒想到竟和我等這種凡夫俗子一樣投身其中,與世浮沉。”

瞿寒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旋即自嘲的笑了笑,意味深長的感慨道:“見再多波詭雲譎,卻也敵不過人心難測。”

看着他不經意間露出的反常神態,秦慎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再未言語。

此時篩選事宜已經接近尾聲,兵卒將收穫的各種戰利品,包括挑選出來的女子安置在圍攏的馬匹之上整裝待發,旁邊有匈奴幼童哭喊着想要靠近,卻被兵卒用槍戟橫置阻攔在外。

而縱然有幸未被選中的一眾老弱婦孺,亦是抽噎啜泣中相互扶持着滿面迷惘的不知該踏向何方,踟躇不前。

掃視一眼漸漸熄滅的火光,空留一地的灰燼,秦慎嘆了口悶氣,內心實在不想再在此處多呆哪怕一分一秒。

“都伯!”曹進人未至語先行的策馬慢奔過來,眉開眼笑間先前的鬱悶之色早已煙消雲散,待到靠近身側,勒馬擠眉弄眼道:“都伯,方才俺又將那小娘皮好好打量一番,發現姿色確屬萬中挑一,若是都伯不嫌棄,不如將其收入門下以作暖床之用,如何?”

“小娘皮?”秦慎心不在焉的皺眉疑惑間揚手示意可以出發,卻也驀然醒悟他口中所指之人究竟是誰。

想起對方的美貌心忖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提議,又立刻被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連忙瞅他一眼掩飾內心的波動,譏諷道:“你這是何眼神!那阿茹娜乃再嫁之婦尚且不說,還年老色衰,又如何能配得上玉樹臨風的本……本都伯!”

“年老色衰?”曹進微一錯愕,旋即露出一個只有男人才可意味的笑容,難以置信般嘖嘖有聲道:“沒想到都伯還是臉嫩之人,不過男人之間討論這個問題,又有何不好意思?只要都伯有意,俺老曹……”

信誓旦旦的拍胸正要說出保證讓其今晚美夢成真之言,卻見秦慎臉色越變越是難看,連忙輕咳一聲止住話題,賊眉鼠眼道:“既然都伯無意,那不妨將其賜予俺,如何?”

“若是你不怕薩其拉尋上門來,最終落得奧古斯那般下場,大可將其收入私房,我自無異議。”秦慎恨恨言罷,接着耐人尋味的看他一眼,打馬跟上隊伍頭也不回的只留下一句:“恐怕這才是你今日勸我放眾人一條生路的真正緣由吧?”

“奧古斯……”曹進被他前一句話吸引,低聲嘀咕中想起對方可怖的死狀不禁一陣寒顫,過了片刻卻心有決斷般露出堅定而不屑的神情,這才省起秦慎另一句話,連忙策馬追趕着喊道:“誒!都伯!俺老曹可不是你想的那般人!”

“噢?那你是哪種人?”秦慎馬不停蹄的回首相看,意欲調侃,然而當他入目所見,那背道而馳愈走愈遠的踟躕身影漸漸隱入黑暗之中,忽然呆楞馬背,心有所感——

他這一生,恐怕將要與身後這片草原糾纏不清,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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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關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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