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雜誌社要採訪一個民間藝人,沈安和斯憔一同去桃花塢。斯憔以為會打車去,沈安卻走向了車站。車上很擠,斯憔在人群推搡下被迫靠向沈安,沈安左手拉住車上的吊環,右手輕輕扶住了斯憔的肩,很有分寸地扶着,似乎完全出於紳士的風度。越往市中心,越擠得密不透風,竟已看不到車窗,就像密封的罐裝食品。斯憔的頭抵在沈安胸前,感覺到他下巴上青須的澀澀。下了車,兩人步行,街兩邊開着許多店鋪,以食物為主,拉麵,水果,滷菜,頗為熱鬧。沈安指指左邊那條寬闊的路說,往那裏走,就是A城最著名的夜宵一條街。斯憔笑笑,她怎麼會不知。齊門北路,她的回憶。她跟着沈安沿河而走,這是條死氣沉沉綠意獃滯的小河,讓人無端地心沉。所謂桃花塢,經過無數歲月的侵襲,空餘這個盛大的名字了。是否,曾經三月里,開遍了桃花,落得水面一層層的粉意。他們一同去採訪一個老人,七十多歲了,以前從事木刻年畫。精神已經不太好,缺了幾顆牙,說起話來漏風。本來要採訪他,結果卻成了聽他訴苦,他抱怨子女對他照顧不周,錢不夠用,房子朝北,冬天極冷。他寂寞太久,打開的話匣子裏塞滿了各式各樣瑣碎內容。斯憔想起了巷口拉二胡的老人,那雙渴望交談的眼睛。關於藝術他們並無收穫。斯憔有些惴惴,沈安說,不要緊,明天他去桃花塢的木刻年畫社採訪社長。走出巷口時,沈安提議去吃碗拉麵。那家小店雖然簡陋,碗筷卻極乾淨。斯憔一邊吃一邊看着拉麵店裏的師傅熟練地甩出絲絲縷縷的麵條來。斯憔還是很喜歡吃牛肉拉麵的,若干年前,她和另一個人,吃過這裏的拉麵,他總是放許多的辣醬。他們回來時打了車,並排坐在後座,中間隔了很大一片空隙,斯憔搖下一半窗,眼睛朝着窗外,夜模模糊糊上來了。那期雜誌,沈安洋洋洒洒寫了篇《木刻年畫——民間工藝奇葩》,斯憔忽然覺得,那天下午他們桃花塢之行根本多餘,而沈安早就知道。斯憔隱隱明白了。有一天她病了,打電話去雜誌社請假,兀自沉沉地睡。黃昏時,有人來敲門。有人嗎?是沈安的聲音,斯憔不得不披上大衣去開門。沈安帶來了許多水果,還有蟹粉小籠,這是斯憔和良久的最愛。以前她們常常步行去十梓街的綠楊餛飩店,只為吃一客熱氣騰騰的小籠,汁水在半透明的皮里晃動着,軟軟的香,餡是純精肉,微甜。良久時常吃得一手汁水,狀態狼狽,斯憔拿她開玩笑,你不如來這裏打工。畢業后,斯憔有時路過十梓街,還是要買一客蟹粉小籠,沈安竟然留意了她的口味。沈安坐在那裏,有些局促不安,搓了搓手,問斯憔,有沒有去看醫生?斯憔穿着白底藍花的睡衣,裹了件大衣,坐在桌子的另一邊,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只是胃不大好,已經吃過葯了。他們很尷尬地說著一些話,斯憔故意沉默,希望沈安速速明白,儘快離去。而沈安不這麼以為,他甚至覺得斯憔與他一樣,欲說還休,欲言又止,想說的太多,以至於一時無從說起。他盡情體會着默契,體會着這種超越了語言本身靜謐的氛圍,他覺得沉默亦是一種語言,使曖昧愈發蕩漾。同樣的狀況,雙方的感覺卻迥異。白熾燈下,斯憔瞥了一下沈安的側面,他臉上有一些皺紋,縱然沒有表情還是隱隱縱橫,他並非對現實生活有何不滿,只是一個吃慣了米飯的人,偶爾想換換口味,於是去吃碗拉麵。斯憔與他的現狀不是對立面,她的出現,是他生活中一個新鮮的補充。這樣的男人在A城比比皆是,被乏味的生活所打磨,不需顛覆,只需豐富,那麼自私地站在自己的陣地,等待着年輕女子經過。斯憔知道自己不會和沈安在一起,她終要離去,過另一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