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養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裝着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的老闆,這肥皂到處做廣告,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麼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飯後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麼?"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什麼。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麼,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闆。"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麼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幹嗎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於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的事。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又想,也許他比他意想中較為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麼跟曼楨那麼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笑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象有煤氣味道。"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着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着,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着她,忽道:"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牠直在那兒叫。"世鈞到廚房裏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灶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着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着狗出去,把那門虛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裏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裏去打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裏人看不起他家。現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裏。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看見亭子間裏亂堆着的那些書,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隨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裏,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着一張信箋,雙摺着,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裏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着這封信看着。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說:"世鈞:現在是夜裏,家裏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着這些,自己也嫌啰唆。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裏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昨天到叔惠家裏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象她正對着他說話似的。隔着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着:"難道她還在那裏等着我嗎?"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麼些無意識──"到這裏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裏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