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4)

第十五章(4)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裏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

曼楨這裏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裏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

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

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

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麼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後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着她一同去了。

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里,門口停着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夫在那裏閑站着,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裏的車夫春元也站在那裏,他看見曼楨卻彷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

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裏想他或者是背地裏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裏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

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魏醫生這裏生意很好,候診室里坐滿了人。

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

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着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

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裏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着,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

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着,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佛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

鴻才早上就是穿着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

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象見了鬼似的。

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着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

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裏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着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

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裏說著話,眼梢里好象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

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着頭望着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

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裏看見了,連忙拔腿就走。

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着這底下簡直頭暈!

"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並沒有加以注意。

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着。

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說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

"顧太太因為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乾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

"又望着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乾親。

"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

──噯,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

"他心裏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

"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裏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着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着,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

"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

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里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那沙發現在空着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

"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

她也並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

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

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顧太太手裏拿着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着,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

曼楨心裏想着,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

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裏做幫辦。

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杠。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

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着。

半晌,方才開了門,裏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腳里去,穿着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着一朵白蟹爪菊。

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

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並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着孩子走了。

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着顧太太閑談,一直陪着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

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

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盡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

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着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

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裏,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葯,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里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

"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着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曼楨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

"顧太太嘆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裏這麼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

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

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着他一點。"曼楨只是低着頭看仿單。

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裏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讓似的。

這孩子怎麼這樣胡塗。照說我這做丈母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着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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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半生緣(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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