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衖堂里。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着門牌認了過來,近衖口有一丬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衖口便靜靜的浴在紅光中。衖堂里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裏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着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里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着,當時是心裏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着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着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裏可就更加着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着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胡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做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里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象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裏震蕩着,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她只管獃獃的向那邊望着,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裏,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着,正是向著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量,就很倉皇的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的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衝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裏還是砰砰的狂跳個不停。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后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裏,走到樓上卧房裏,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問里,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裏那些傢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里,這些傢具都好象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象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裏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裏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里有個風扇可以用。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裏窗戶雖然關着,依舊可以聽見衖堂里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着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裏唱着,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着雨遙遙聽着,更透出那一種凄涼的意味。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裏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裏。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裏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着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后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裏一個堂房小叔家裏。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裏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着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她找到偉民家裏,偉民他們只住着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佔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着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裏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裏總是這樣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着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裏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裏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着曼楨一同回去了。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採的,而且臉上帶着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着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