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易
白麵湯餅獨特的香氣,和菜油的味道,早已飄滿了整間屋子,等端上桌子,那皎白的湯餅,冒着騰騰的熱氣,乳白色的麵湯上浮着些綠瑩瑩的蔥花和菜葉,不管看上去還是聞上去,都是那麼的饞人。
他們兄妹四個,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捨得吃白面了。
可大家到底還是沒吃到嘴裏去。
聽見外面的動靜,大黃先就竄了出去,邊跑邊吠叫着。
陳樂一邊叫住大黃,一邊緊接着走出茅草房。
劉恆正在屋裏算賬,還沒上桌,於是最後一個出來。
一個相貌有些奇怪的人正站在低矮的木製柵欄外面,笑吟吟地看着幾個似乎還不足以成年的少年人。
說他相貌奇怪,其實主要是第一眼看過去,會讓人覺得這人有些丑。
但如果你仔細看,又會覺得他其實很漂亮。
他似乎是個道人,戴着高高的長冠,棗紅臉色,兩根眉毛是連着的,且直貫入鬢,細眼,闊鼻,頜下有一部極其漂亮的長髯。
他個子頎長,身高足有九尺開外,通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極其的整潔乾淨,那衣料,兄妹幾個都辨認不出質地,只知道肯定很貴,然而他卻只用一根看起來很普通的草繩束了腰。
腰側掛着個碩大的葫蘆。
總之是一個通身上下無一處不奇怪的人。
多年來做乞丐,以及數次差點兒被人拐賣的經歷,使兄妹幾個天然的就對外地人、長相奇怪的人等,充滿了警惕。
而此人剛才開口,明顯是外地口音。
陳樂叫住了大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這個道人,問他:“閣下何人?”
這時恰好劉恆剛從屋子裏走出來,那道人似是早就認識一般,一眼就看準了他,笑着抬手一指劉恆,答非所問:“我要找他!”
劉恆用敬語,問:“先生何處認識小人?不知找小人何事?”
那道人手撫長髯,傲然道:“四人之中,獨你身上有一股難得的戾氣與匪氣,我既然來找你,當然打聽過你的事情,認出你,不難。”
說話間,他居然抬手推開了院門。
大黃忽然伏地,呲着牙,嗚嗚地做出攻擊的姿態。
門是柴扉,才及腰,毫無防禦作用,但主人不邀私自入門,形同盜竊。
“大黃!”
劉恆喚了它一聲,但它仍然齜着牙,前身伏地,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那道人訝然地瞥了大黃一眼,笑道:“好狗肉!”
問劉恆,“這狗可賣?”
陳樂當即暴怒,“不賣!”
劉恆抬手,阻止了陳樂,不經意間低頭瞥了一眼那道人的腳。
華美的月白色長袍之下,這道人卻只穿了一雙草鞋,右腳大拇指正從鞋裏倔強地拱出來,傲然挺立。
劉恆低頭,拱手,“先生玩笑了。這是家中愛犬,並不出售。先生若要吃狗肉,大野城內有家上號的狗肉館,小人願為先生指路。”
那道人聞言卻忽然道:“我能進去?”
劉恆低着頭,眉頭微蹙,不答反問:“先生尚未明示,小人並不記得何時有幸見過先生,不知先生為何認識小人,又特意找上門來?”
那道人眉毛擰起,似對人言,又似自語,道:“倒是個孤拐脾氣,怪不得獨你敢下大野澤里捕魚。”
劉恆聞言,訝然地抬頭看他。
卻聽他忽然道:“家中可是剛煮好了湯餅?卻好本道人餓了,能否借一碗說話?”
劉恆聞言愣了一下,卻僅僅只猶豫了片刻,就笑道:“遠來是客,先生若不嫌棄,請進。”
那道人毫不遲疑地一步邁了進來。
似乎絲毫都不在意大黃的威脅,和陳樂眼中的兇狠之色。
那道人旁若無人地直趨正房。
低矮簡陋的茅草屋內,泥土壘的檯子上鋪了一塊釘得不甚平整的木板,上面四碗湯餅四副筷子,已經擺好。
一圈圍着四個磨得光滑的木頭樹墩。
那道人一屁股坐下,抄起筷子就開始吃,絲毫都不嫌燙嘴。
嗤嗤溜溜,眨眼間就是一碗。
等劉恆和陳樂、三丫、劉章他們隨後就進屋的時候,他已經端起了第三碗。
兄妹幾個目瞪口呆。
眨眼之間,四碗湯餅下肚,那道人背對門口眾人,舒服地打了個嗝,笑道:“好湯餅,好湯餅!這樁買賣談的起了!”
這是兄妹幾個饞了兩個多月的一碗白麵湯餅!
小劉章的眼睛當時就有點紅了——他還一口都沒吃上。
劉恆扭頭瞪了陳樂一眼。
陳樂張了張嘴,沒敢說話。
雖然那道人是背對眾人,劉恆卻依然低頭,拱手,態度極為恭敬,“先生吃得可好?廚上當還有幾碗,可要為先生取來?”
那道人忽然哈哈大笑。
笑罷,他擺手,道:“罷了,罷了!再吃,這買賣就談不成啦!”
說罷,他起身,轉過身來。
他高高的長冠幾乎要頂到房頂。
“我聽說這大野澤方圓幾百里,都因為忌憚那澤里的妖怪,不敢下水捕魚,唯獨你,已經在那大野澤里捕魚三年了,卻總能避開那妖怪,可是也不是?”
劉恆聞言心中一沉。
“先生玩笑了!小人哪來那麼大能耐,能避開那妖怪?說白了不過是人窮膽大不怕死,卻又正好走了幾年好運道,沒有撞上罷了!”
說到這裏,他笑了笑,很真誠地道:“不瞞先生說,小人捕魚三年,略有盈餘,已經惜命,準備不再下水捕魚,去找些別的活計謀生了。”
那道人聞言,忽然再次哈哈大笑。
笑罷,他忽然一聲爆喝,“滑頭!”
這一聲大喝,如舌綻春雷一般,只震得屋頂茅草瑟瑟做抖,簌簌有聲。
陳樂他們幾個,都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人——他們此生至此,還從未見過聲量如此之大的人。
獨獨劉恆,再次深深地躬身,拱手,道:“小人不敢。剛才所稟,都是實情。”
那道人忽然低下頭來,目光逼視着劉恆,柔聲細語,卻又暗含烘動,“這大野澤里的蛇妖為禍一方,害得這方圓數百里的百姓不敢下水取魚鱉之利,本道人路過此處,意欲為百姓除了這一害,你可願幫忙引路?”
劉恆的頭,低的更深了。
“先生大德大行,若能為百姓們除了此妖,小人定為先生佈告百里,周圍百姓當為先生立祠以饗。只是那妖怪就在澤里,卻又何來引路一說?”
那道人聞言,忽而眯起眼睛,長髯無風自動。
他的語氣,充滿正義,“劉恆,這等為民除害的大事,難道你就真的不願意助本道人一臂之力?”
劉恆面露憨笑,道:“小人……既無能,且不敢。”
道人聞言眯起眼睛。
頓了頓,他無奈地回身,一屁股坐下。
“我已在水邊轉悠了好幾天,深以為那蛇妖並非尋常妖怪,修為只怕不淺,所以,本道人若想收了它,還要使些機巧才好。比如……”他看着劉恆,“若能有個熟悉它習性的本地嚮導,帶着本道人偷偷潛至它的巢穴附近,讓本道人可以突然偷襲,就十拿九穩了。”
劉恆面露憨笑,搖頭,“小人實在不敢。”
頓了頓,他又道:“一個不小心,先生能耐通天,或能全身而退,小人卻不免要葬身蛇腹了。”
那道人坐着,卻忽然逼視過來,高高的長冠幾乎要碰到劉恆的眉頭。
他說:“殺了蛇妖,我取蛇丹,你取蛇肉,如何?”
劉恆又憨笑,“小人……怕死。”
“你怕死?”
劉恆笑得咧嘴,“看起來不怕死的人,其實比誰都怕死。”
那道人忽而坐直,抿嘴,手撫長髯,片刻后,他點點頭,“這是好話,也是實話!”
忽然,他道:“我用十個金刀幣雇你跑這一遭,如何?”
劉恆聞言頓時眼前一亮。
東齊國通行刀幣,此人似是從東齊國而來。
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刀幣的幣值很大。哪怕是銅刀,一枚也足抵二十多枚雲漢帝國的銅錢了。
大野城地處東齊國與雲漢帝國交界之地,舉凡雲漢帝國的銅錢,東齊國的刀幣,南陳國的銖錢,在本地皆是通行,劉恆常在市面上行走,故而深知刀幣之貴。
更何況是十個金刀幣!
這麼多年來,他還沒見過金子的顏色!
然而……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大野澤的兇險了!
猶豫片刻,他忽然開口,道:“二十個金刀幣!”
那道人似是對金錢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概念,也或許是身家鉅富,因此並不在意,此時只是稍加猶豫,便爽快地道:“好!就二十個金刀幣!”
說話間,他伸手往虛空裏一抓,掌中便神乎其神地忽然出現了十枚金燦燦的刀幣——把錢往飯碗旁邊一拍,他道:“這是定金!我還需要準備些東西才好出手,就三天後好了,三天後的早上,我來找你!”
說罷,他再無別話,當即就直挺挺地站起身來。
陳樂他們方才聽兩人談話,本已聽得有些傻了,此刻又為那道人虛空攝來的一把金刀幣所驚,竟是下意識地閃身讓開了房門。
劉恆卻忽然擋在狹窄的門口,拱手道:“先生,您的湯餅錢還沒給。”
那道人腳下一頓,“湯餅錢?”
劉恆抬頭,憨笑,“一個金刀幣一碗,您一共吃了四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