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信
劉恆是直接從半空中被摔下來的。
那大鳥也隨後撲棱着翅膀一頭栽向地面,且身在半空的時候,它就已經重新化為道人的形貌,並隨後就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劉恆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好幾個滾,才算穩住。後背首先落地的地方有鑽心的劇痛傳來,讓他忍不住呲牙咧嘴地佝僂着,根本就直不起腰來。
但他終歸還是比那道人看上去要好了不少。
那道人是直接砸到地上,死人一般在地上翻滾出去好遠才停下。
過了好大一陣子,劉恆覺得後背略好受了些,掙扎着爬起來,踉蹌走向那道人——遠遠看去,總覺他似乎是一隻鳥。
世人傳言,那鳥獸蟲魚一旦成了精怪,法力高強者,往往精擅易形之術,可以輕易地化成人的模樣。
當然,反過來也成立。
人類之中法力滔天的修仙之人,也有各種變化之術,改易自身形貌只是最基礎的,傳說中就有人能變成鳥,變成魚,變成猛獸,乃至變成一棵樹。
但問題是,當時當下,劉恆根本不知道這道人是大鳥化成了人形,還是人仙刻意化鳥來逃脫。
不過他最終還是走過去。
遠遠看,那道人仰面而卧,面如金紙,似已經沒有了絲毫呼吸的跡象。
劉恆心中一緊,趕緊快步上前,在他身前俯下,推了推他,“先生?先生?”
這一推,那道人仰頭就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然後,他忽然就破口大罵:“我日恁管管!你個小妮兒居然敢坑我!狗日的百十年道行!這他媽至少二百年道行!我日恁管管!坑死老子了!別讓老子逮住你,不然老子先奸后殺,再奸再殺!”
他邊罵邊奮力坐起身來,一扭頭,看到了劉恆。
四目相對,劉恆執禮甚恭,“先生,您沒事吧?”
道人咳嗽一聲,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地抬手撫須,道:“些許小傷而已!”
說話間,他顧不得己身的狼狽,趕緊站起身來,卻是疼得一陣口歪眼斜。起身之後,他四下一看,問:“這是哪裏?”
剛才倉皇之下不辨歸路,只想着先逃出那蛇妖的控制範圍再說,他對這周圍又陌生,自然認不清這是哪裏。
但劉恆對這湖邊方圓一帶熟悉之極。
更何況,剛才一路被那大鳥抓着肩膀逃出來,他一直都在看路的。
他起身,向著身後的大野澤眺望一陣,又左右看看,基本就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大概方位,便道:“剛才先生您一直向西飛,咱們現在應該是處在大野澤的西北岸,從這裏到我家……約莫至少要有十幾里路好走。”
道人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
見劉恆不住擔心地向湖面方面眺望,那道人眼眉一亮,笑道:“小子,放心吧,那蛇妖吃了貧道一劍,少說數年難以復原了!它若識趣些,這幾年定會老老實實地待在那片水泊里靜修,不會出來驚嚇你們的。”
說話間,他看看劉恆,道:“倒是你,真是叫人大吃一驚。不曾想,你一個打魚的野小子,竟有那般敏銳的觀察力,貧道一直在試探那蛇妖的七寸,卻一直找不到,你在旁邊看着,居然一擊得中!妙,妙得很!只是你那力量太差了!”
說到這裏,他又復嘆息,“可惜了!未竟全功啊!要是一開始本道能把那伏妖大陣布完的話,今日斷無這孽畜的活路!”
感慨完,他扭頭看向劉恆,忽然道:“你家的湯餅甚是鮮美可口,能否再賣貧道幾碗?”
劉恆面露憨笑,撓了撓腦袋,問:“先生您……還能飛嗎?”
…………
天色將黑未黑的時候,劉恆與道人一起,回到了兄妹四人的家。
四人一狗,就在村口等着。
倒是黃先生的孫子黃大元首先發現了劉恆,他一叫嚷,乖乖蹲在三丫身邊的大黃立刻就飛奔過來。到了身前停不住,腳下打了個滑,差點摔倒,卻仍是擋不住它的極大熱情,那尾巴擺得,遠較往日更為親熱。
劉恆的幾個弟妹和黃大元,都先後奔近來。
陳樂咧着嘴傻笑,小劉章的眼睛紅紅的,有些哭得腫了,倒是三丫,出人意料的並沒有紅着眼睛,只是沖劉恆甜甜地笑。
她說:“哥,我擀好湯餅了!就等你回來!”
…………
茅草房內,沒有燈。
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
在眾人排斥與敵視的眼神中,道人吃了兩碗湯餅,又喝了兩碗湯,戀戀不捨地放下碗來,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
儀態盡失。
然後,他目視劉恆。
劉恆很快也放下了飯碗。
劉恆的三個弟妹、黃大元,和一條狗,就在茅草房的門外,看着他們。
道人說:“走吧,你送貧道離開。”
劉恆點頭,尚未起身,三丫忽然從腰后摸出一把匕首來,閃身擋在了門口。
噌的一聲,匕首出鞘。
昏昏沉沉的天色中,那匕首亮得刺人眼眉。
那是一年前,劉恆去上市裡採買的時候,偶然遇到有人在那裏賣家當,只說是自己朋友在旅舍內一病不起,無錢問葯,故而出售心愛之物。
當時那匕首就在其中。
這一把匕首,花了劉恆足足三百個錢才買下來。
過去數年之中,除了眼下這套小院子,那是劉恆花過的最大的一筆錢。
買回來之後,幾經洗磨,兄妹四個都愛不釋手,最終劉恆做主,把她給了三丫,他管這叫“壓箱刀”。
所謂壓箱刀,意指女孩子身邊最後一件可以防身的兵器。
此時,往日甜美可人的三丫並不說話,只是目光兇狠地盯着那道人。
劉恆站起身來,皺眉,“三丫!”
大名叫陳雉的三丫毫無退縮之意,仍是倔強地盯着那道人。
劉恆柔聲道:“我只是去送送先生,保證去去就來。”
她終於挪開目光,與自己大哥對視了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慢騰騰地收起匕首,閃身讓開了房門。
道人卻忽然哈哈大笑。
此時他那部飄飄美髯,早已髒亂得不成樣子,卻偏偏顯得比當日初見之時,更添三份豪邁之氣。
笑罷,他問:“家中可有紙筆?”
劉恆道:“有。”
道人說:“取來!”
劉恆目視劉章。小劉章愣了一下,閃身進屋,很快從兄弟三人住的西間裏取了他日常練字的紙筆出來。
道人接過紙筆,手指輕輕一彈,半空中忽然亮起一簇火球。
房外眾人吃了一驚。
那火球只虛空懸浮着,照亮了這黑沉沉的茅草房。
道人展開粗紙,並不舔墨便信筆揮灑,不過頃刻間,已是洋洋洒洒寫滿了一頁紙。只是潦草得難辨字跡。
寫罷,放下筆,他隨手將那紙折成了鳥雀模樣,然後便撒手,斥道:“可速去!”
那粗紙折成的鳥雀恍若有靈一般,當即展翅飛出茅草房,頃刻間便飛向天際,在那暗沉沉的黑夜中,消失不見了。
道人回首,對劉恆笑道:“距此一千三百里,望雲山,你們兄妹四個去了,只管報洪丘道人的名號,我信中已經說明,他們自會給你們一個機會!”
頓了頓,他又輕聲道:“湖中相逼,實屬無奈。見諒,見諒!”
言罷起身,明明四人一狗擋在門口,他卻不等眾人讓開,直直地便撞出門去,卻偏偏不曾碰到任何一個人,便已信步出了房間。
劉恆招手欲喚住他時,不過頃刻間,他已經到了院牆之外,眨眼間便已去得遠了。
…………
是日夜間,兄妹幾個正在說話,三丫忽然想起一事,驚忙間跑進東間,過了一會兒才哭喪着臉出來。
原來道人起先給的那十個金質刀幣,已經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三丫說,她藏它們藏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