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起,怎麽問?他根本就知道自己這些年在掛心什麽。隆泰笑了笑,很嫌棄地拍開花捲的小手,走路時肩膀微微不平。「不仗義,記你一筆,總得跟你討回來。」
「其實你該謝我家丫頭。」鐸乾聳聳肩,聲音低得只余兩人聽見。這個在王公貴族圈中以孤僻着稱的榮親王,他早已經習慣了他。
秀荷隱隱察覺出不對味來,問:「義父,我可有說錯什麽嗎?」
「哦,你沒錯,這樣回答並無缺漏。他就是個怪人,你不用去理會他。」鐸乾睨着隆泰清風飄蕩的背影,轉而對秀荷溫和地笑道:「我與阿武須得去齊北門一趟,老桐已經把馬車備好,先送你們母子四個回去。」
「趕緊的,都回去吧,哀家也餓了。」太后樂呵呵地抱着小甜寶,看了半天看不懂的戲,接着順手將小丫頭抱還給香荷。
「醇濟王府老王妃到——」正說著,門外傳來一聲太監的稟告。
「喲,昨兒個晚上下了場瑞雪,把咱們太後娘娘的宮裏都烘得熱鬧起來。」
莫貞身着一襲亮紫色緞褂走進來,臉上帶着笑,因為沒有肉,兩個顴骨被支得高高的,唇薄似一線天。
「可不是?江南來了個小綉娘,一胎連生三個崽,小傢伙們可靈性,逗得哀家一上午笑就沒停下。你來得正好,快看看這幅貴妃圖,嘖,把我這宮裏頭的綉娘們一個個都比下去嘍。」太后笑着打招呼,命宮女把貴妃圖遞給莫貞看。
江南……莫貞才要接綉圖,顴骨一聳一聳,只覺嗅到什麽不舒服的味道,眼梢把周遭一打量,忽而看到側邊上站着的秀荷,穿一抹淺綠緄花邊褂子,下着藕荷色鳳尾裙兒,臉上化着淡淡胭脂,容色嫣粉動人,懷裏抱着個小奶娃,正吐着小舌頭咿呀呀,粉撲撲的討人喜愛。
這個小賤骨頭,那天杵在衚衕里像個女鬼,害得她一口氣作了幾宿惡夢,今天竟然還跑進宮裏來了,這宮裏頭也是她這種出身配來的地方嗎?
莫貞頓時就不想接綉圖了,訕訕然地道:「還湊合,這是她繡的?」
太後有些不愛聽莫貞的口氣,這醇濟王府真是越走越下坡了,話里話外的透着股酸。按捺住不悅,她剔着茶蓋道:「可不是,去年夏初太妃那幅百鳥賀壽圖也是人家繡的,當時我可聽你沒少誇。」
這些年醇濟王府被鐸乾那小王八蛋打壓得不行,眼看大兒子內務府總管的位置都要坐不穩當,這當口可不能再得罪太後娘娘。
莫貞陰沉地剜了秀荷母女倆一眼,趕緊自己掌嘴巴,陪着笑臉道:「嚇,都怪我剛才沒仔細瞧,這幾天被家裏老頭子氣的呀,老眼都昏花了,再拿來我瞅瞅。」
都說湊合了,還瞅什麽瞅?宮女正要遞,太后眼神暗暗一冷凝,那幅綉圖便沒有遞出去。
掃興了。
秀荷見狀,連忙大方解釋道:「太后您不曉得,好綉品除了用眼觀,還得用手摸,越是給尊貴之人綉,下的功夫便越長,針線越講究,品質自然越上乘。那幅百鳥賀壽圖,民女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您是萬壽無疆的老佛爺,給您的這幅綉圖可是花了整整九倍的功夫吶。您用手摸摸,手感可大不一樣。」
自從去歲姜貴妃滑胎,太后和太妃的關係就生了隔閡,聽秀荷如此一言,面子上被圓了回來,太后復了和樂笑顏,「還是你這丫頭嘴甜,回頭哀家重重賞你。」
「民婦不敢要賞賜,太後娘娘高興就是最大的賞賜,小丫頭說是不是吶?」秀荷只是攬着甜寶笑,眼睛並不去看莫貞。
「咯——」推車裏的花捲和豆豆蹬着小胖腿兒,肉嘟嘟的,看見娘親笑,自己也開心地咧嘴兒。
克人的掃把星,陰魂不散。莫貞一口氣堵在心窩裏出不來,這小賤骨頭來京城,看來是有備而來,她學她的戲子娘、學她的婢子姥姥,記仇呢,心裏其實什麽事都曉得。
老王八蛋把母女兩個藏起來,那賤婢早先的時候聽說還想跑,被老王八蛋發現了抓回來,關在屋子裏玩了幾天出不得門,後來就怕了不跑了,安心在破院裏養閨女。那老王八蛋有心討她歡心,給她的閨女各種好,練字、畫畫、學女紅……倒像個正經小姐一樣養着。
嬤嬤在牆頭外拔草,偶然間發現母女兩個人影在牆裏晃,便暗暗叫自己過去看。好啊,都六、七歲了,一藏藏了這麽多年。她叫人把丫頭拉走,上去抓起那賤婢的臉就往地上碾,又叫婆子拖着,去前院問老王八蛋。
老王八蛋倒孬了,見她已經破了相,乾脆「啪啪」搧了她兩巴掌,罵她賤人是她先勾引他。那賤婢倒是硬骨氣,趁人不留神,一頭撞牆上死了,死還不肯死乾凈,血流了一地,把王府的風水都糟蹋了。
丫頭本可以留下,到底王府里沒郡主,留着將來巴結人、配門親事也有用。她倒好,不知道感恩,哭着要他們賠她的娘。賠?人都死了怎麽賠?生得可清靈,一雙水光瀲灩的眼睛裏有恨又有懼,記仇啊,會記仇還怎麽能留下?
賣了。給她攀高枝兒她不攀,那就讓她賤到骨子裏,王府的門都不讓進,看她還怎麽要她的娘。
「咕、咕——」嬰兒的咿呀稚語飄進耳里,才丁點大就已經這麽俊了,眉目間依稀都是那戲子的影子,看得莫貞滿滿嫌惡。
她倒是命大,找了個糙漢子,躲在江南邊生了一個,如今那一個又生了一窩。
「改不了的下賤胚子。」莫貞走過秀荷身旁時,把甜寶鄙夷地剜了一眼,聲音小如蚊蠅。
那塗著紅胭脂的顴骨一聳一聳,看起來就像個老妖怪。
「麽、麽……」甜寶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忽而小嘴一癟,把臉蛋往娘親的懷裏拱。
姊弟三個比自己小時候聰明,如今才五個多月,就已經能無意識地發出「麽麽、噠噠」的音。都是敏感的孩子,大約曉得受到了辱罵,小手兒扣着秀荷的盤扣,委屈地討奶喝呢。
秀荷聽見了,暗暗咬了咬下唇,兀自忍耐下來,「哦哦,不哭不哭,乖崽崽是餓了。」
莫貞這才痛快些許,坐到老莊王妃身旁,「恭喜呀,外孫子外孫女都齊全了,還是您母女兩個度量大。」
京城巴掌大地方,出個門抬頭就是王親貴族,最看重的是什麽?是臉面,那在外頭養了十多年的野閨女,說認就認了,傳出去丟的不僅僅是端王府的面子,要丟就三家一起丟。
老莊王妃皮笑肉不笑,「成不成還不知道呢,你們家老頭兒不是還沒看見嗎?等他見着了再說。」說著扭過頭,和太後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
當年賣那婢子養的,對外只說是家生女,也不曉得哪個遭天譴的傳出去,叫王府明裡暗裏被人戳了幾十年的脊梁骨。
莫貞臉色就很不好看了,當年就該把那下賤骨頭一腳給踢死,留一口氣在這世上都是丟人。
今日去皇后永寧宮用膳,太後到底不想弄得太僵,便緩和了語氣問莫貞道:「今兒個怎麽沒帶素玥那丫頭?我們老九整天念叨着,念他的山雞哥哥怎麽還不來,素玥姊姊怎麽也不來,這會兒人也不知道上哪兒玩去了。」
莫貞見太后賞臉同自己說話,頓時鬆了口氣,諂媚着笑臉應道:「就在外頭走廊上呢,被九皇子纏住了,不放人進來,說一定要陪他玩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