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春雷初啼鳴
“你們還杵着干甚?不怕毛玉珍進來撓花了你們?”
聽着院外的嚎啕大哭,韓占奎一陣頭疼,這大半夜的,毛玉珍這婆娘要搞什麼么蛾子嘛。
“對,咱們躲躲,躲躲,這婆娘惹不起……還是讓支書來應付。”
於會計慫得最快,一想起去年二柱被毛玉珍用磚頭開了瓢,血漿亂飛的腦袋,於會計后脊背直冒冷汗。二柱前些年在柴家塢可是出了名的渾,現在呢?看到毛玉珍都繞道行,張嘴閉嘴都是玉珍嬸,那叫一個恭敬。
韓占奎讓三人躲到堂屋隔壁的小房間裏,讓他們在裏面插上門栓別吱聲兒。這才又叫起老伴兒,一起出去院外看看。
剛睡醒又被擾了清夢,他老伴兒口裏少不得又是一陣罵罵咧咧。
兩口子打開院門一瞅,被眼前一幕徹底驚呆了!
院外不止毛玉珍一人,左右還站着韓春桃、韓春雷,老么韓春風被她抱在手上,娃都已經趴在母親的肩膀上呼呼酣睡着。
讓韓占奎兩口子目瞪口呆的是,韓春桃和韓春雷姐弟倆,手裏提着鍋碗瓢盆,背上還各自背着厚厚的鋪蓋卷。
我滴親娘祖宗,這毛玉珍一家子是要鬧哪樣?
韓占奎兩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顯沒看出門道兒來。
“毛玉珍,你這大半夜的又是作什麼妖嘛?”韓占奎很板著臉,很嚴肅地說道。
毛玉珍雖說止住了哭,但說話還是哽咽着,“活不下去了,只能到支書家搭夥過日子了。”
“搭夥?毛玉珍你個不要臉的,你是不是看上我們當家的了?”
韓占奎的老伴兒一聽搭夥兩個字,這還了得?第一反應就是這兩人背着自己做了啥子見不得人的事兒。
韓占奎聽罷頓時毛了,狠狠瞪了一眼自己媳婦,罵道:“你這二貨婆娘,怎麼整天想的都是褲襠子裏那點事兒?”
毛玉珍聽着也沒怎麼樣,這年頭農村婦女間插科打諢說點葷話,都是常有的事兒。倒是韓春雷差點笑場,看來當下人民到了晚上除了睡覺造人,真沒什麼休閑娛樂的生活了,不然怎麼動不動就往那方面去想?
毛玉珍也不生氣,還是一副凄凄慘慘地模樣,哽咽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家裏還有三個孩子,日子過不下去了,不找組織不找黨,不找支部書記你韓占奎,你讓我找誰?”
“行了,老伴兒,別添亂了。這沒影的事兒咱就別瞎扯了。”
韓占奎安撫了下老伴兒后,看了看毛玉珍,目光又格外在韓春雷身上停駐了幾秒之後,曬然一笑,“呵呵,還不找組織不找黨,毛玉珍你現在說話的政治水平怎麼突然提高了?行了,都是本地的狐狸就別鬧什麼聊齋裝什麼鬼了,進屋說吧。”
說著,又指了指韓春雷和韓春桃,“你倆也帶着鋪蓋卷進來,別大半夜堵在外頭,搞得左右鄰居以為撞了夜遊神!”
也是,這大半夜的,柴家塢雖說通了電,但還沒富裕到給村裡裝上路燈。現在夜裏出來走動串門,鄉親們除了藉著月色和星光,就是靠手電筒。但這手電筒特費電池,所以尋常人家都不太喜歡使喚。
沒有路燈,影影綽綽的,如果半夜在路上看見兩個背着鋪蓋卷杵在那兒,絕對會以為撞了鬼。
韓占奎將韓春雷一家子領進了堂屋,又讓老伴兒去泡了幾杯糖水上來。白糖在這年頭是稀罕物,農村人招待貴客往往都會在茶水裏加上兩勺白糖。
甜味兒是一種幸福感,也能極大限度地安撫一個人的焦躁情緒。
果然,喝了兩口糖茶之後,毛玉珍的情緒好多了些,拿着空缸子直接遞給了韓占奎媳婦兒,“嫂子,再泡一缸唄,這個娃兒還睡着呢,給他留一缸子,一會兒醒來喝。”
韓春雷:“……”
簡直就是閑庭信步啊,自己老娘的心理素質實在是太強大了!
韓占奎媳婦兒瞪着眼珠子看着韓占奎,韓占奎縱是心裏捨不得那兩勺的白糖,還是揮揮手讓老伴兒再泡一缸。
“好了,毛玉珍,咱們也別雲山霧繞,你這又是拖家帶口,又是背着鋪蓋卷的。”
韓占奎習慣性地用手卷了一根煙捲,放嘴邊用舌尖唾沫封了封邊,然後划起火柴,美滋滋地抽了一口煙,“今天到底奔着啥來,我心裏大概都有數了,事情既然都已經發生了,你想咋個鬧吧?”
“行吧,支書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整個柴家塢的鄉親都知道我毛玉珍是啥樣的人,凡事都是直來直去的,從來不幹背後嚼人舌根,捅人刀子,斷人生計的事兒!可在前些天,咱們村就有那麼幾戶人家,真是缺了大德,竟然背地裏幹着斷我們韓家孤兒寡母活路的陰損事!是這樣的,一個月前,我們家春雷啊……”
毛玉珍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一股腦地說了出來。韓占奎聽着微微點頭,倒是和於會計他們說的差不多,沒有太大的出入。
不過他詫異的是,原來炒糖豆換破爛的主意,居然不是出自毛玉珍之手,而是韓春雷的主意。對於韓春雷這個娃,韓占奎幾乎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儘管七八年前文化革命席捲了大半個中國,甚至波及到了長河公社。但柴家塢卻沒有被波及到,所以,當年其他地方的學生們罷課搞串聯那會兒,柴家塢的孩子們還是能夠踏踏實實上幾年小學的。
儘管如此,這娃也就小學的文化,談不上什麼大本事。尤其是韓春雷這娃平日裏又蔫又慫,在村裡一群同齡的娃娃里,不屬於特別出眾的那類人,部隊出身的韓占奎平日裏是不怎麼瞧得上韓春雷的。
現在聽毛玉珍這麼一說,倒是對韓春雷刮目相看了,這娃腦子活兒啊,而且敢想敢幹吶。
隔壁小屋裏頭的於會計三人聽着,也是面面相覷,沒想到韓家居然出了個腦筋活絡的小諸葛,平日裏悶憨憨的春雷娃,腦袋瓜子怎麼就突然開了光呢?這炒糖豆換破爛再換錢的主意,以前他們大人都想不到啊。不然怎麼拾人牙慧?
幾人剛要交頭接耳嘀咕兩句,突然聽見外頭的韓占奎問道:“那你們想要他們三家咋辦呢?”
“停止侵權,賠償損失!”韓春雷鏗鏘有力地說了八個字。
韓占奎喝道:“侵啥球子的權?聽不懂,說人話!”
“春雷,媽來!”
毛玉珍把還在睡覺的老么韓春風交給了韓春桃,然後嗓門洪亮地說道:“就是讓這三家王八蛋停止炒糖豆換破爛,這本是我們韓家先乾的買賣,憑啥跟着我們後面撿便宜?還有,讓這三家黑了良心的混蛋交出這些日子破爛換的錢。他們損失的糖豆,我們韓家給他們補!”
“什麼……唔!”
於會計被毛玉珍的霸道給震驚了,氣得張嘴就要出去和她對峙,得虧韓占水眼疾手快第一時間捂住了他的嘴巴,摁住了他的身子,然後在他耳邊嘀咕着,“想想二柱子,你腦袋有他腦袋禁揍?交給支書,一切都交給支書,噓……”
不怪於會計這老實人會差點跳出去,就連局外人的韓占奎都聽不下去了,皺着眉頭沉聲說道:“毛玉珍,你這也太霸道了吧?要說這買賣也不是你老韓家的獨門買賣,誰能幹誰不能幹,是你毛玉珍能定得了主的嗎?”
“咋的?支書,你這是要拉偏架唄?”毛玉珍呵呵冷血一下,擼了擼袖子,“韓占水是你本家親戚,我曉得。於會計是你大隊部的會計,我也明白。村口老吳平日裏沒事兒請你去他家喝點三兩半,我也知道。咋的,莫非你才是他們三家的幕後主使?”
“放屁呢?”
韓占奎勃然大怒,站了起來,“毛玉珍,你少血口噴人。我堂堂一個大隊支書,一個有着二十幾年黨齡的共產黨員,我會背地裏做這種事情嗎?”
毛玉珍也絲毫不退,渾然不懼道:“那你給個說法啊?這都欺負到我們家頭上了,我毛玉珍這些年反正得罪了大半個村子的人,也不差他們三家了!你如果不給個說法,我明天就搞得他們三家雞犬不寧,沒有安生的日子過!”
“你敢!”韓占奎怒喝一聲,把桌上的搪瓷缸子高高舉起作勢要摔,突然想到這是自家的缸子,又緩緩放了下來。
“咳咳,支書、媽,咱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去解決這個事情?”
韓春雷這時候插話了,他先是把他老媽拉到一邊,然後又慢慢將韓占奎勸退回了座位上,說道:“支書是好支書,做事向來公道,不然咱們柴家塢這麼些年的大事小事怎麼都離不開他?”
“恩!你娃會說話,”韓占奎輕哼一聲,看了眼毛玉珍,“你啊,白瞎這麼些年在柴家塢里咋咋呼呼,還不如你兒子春雷明事理。”
毛玉珍呵呵冷笑,“關你屁事!”
韓占奎翻着白眼懶得再理這個婆娘。
韓春雷又道:“不過韓支書,我媽剛才話放得雖然有點狠,但是也怪於會計他們三家做事太過份,你看我們家就靠我媽一個人掙工分養活着我們姐弟。我姐都二十大幾了還沒相對象,這好不容易琢磨了糖豆換破爛,家裏剛有點起色,又被他們三家給禍禍了。你說換到誰家氣能消,意能平?”
“誒,春雷啊,你占奎叔也不是要拉偏架,現在大家為了一口吃食,真的是啥事兒都幹得出來啊。誰也不怪,就怪我這支書沒幹好,沒領着咱們柴家塢的父老鄉親過上好日子。”
韓占奎又卷了顆煙捲,點起來重重抽了一口,嘆道:“你看於會計,一個文化人,為了多給家裏掙幾口吃食,才放下臉來去學着你們家炒糖豆,滿村子晃悠換破爛。你說他晚上睡覺能不臊嗎?肯定臊!但是他家一家六口人,其中兩個半大小子,還有兩個是下不了地的老人,真憑他那點工分和隊裏的救濟糧,咋養活嘛?是不要了臉好,還是全家跟着餓死好嘛?”
說到這兒,他看了眼毛玉珍,又看着韓春雷說道:“你娃當年小不知道,於會計家本來有三個娃娃的,老大當年就是活活被餓死的。不然都有你一般大咯。”
韓春雷真不知道這茬兒,他看了看毛玉珍。毛玉珍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也沒了剛才的憤怒,多了幾分不想去回憶的惆悵。
韓春雷說道:“也不容易。這樣吧,韓支書,不,占奎叔,炒糖豆的事情我們家就不追究了,其實你說的也對,這事兒不是我們韓家的獨門買賣。就算他們不跟着干,以後也有別家人會跟着搞。什麼賠償我們家也不要了,以後他們就好好炒糖豆換破爛吧,這買賣雖說發不了大財,但是肯跑肯干,還是可以好好養好一家老小的。”
“這…這麼大的事兒,你能做得了你家的主?”韓占奎雖是對着韓春雷說,但目光卻停在毛玉珍身上。
毛玉珍瞪了他一眼,氣呼呼道:“看啥看?這買賣是我家春雷想的,他就能做這個主。我們家,最民主!”
“是是是,你家民主,你毛玉珍教子有方,教出了一個識大體的娃來。”韓占奎見着頭疼的事情能這麼輕而易舉解決,說話都帶着恭維了。
韓春雷又說道:“不過占奎叔,既然他們都幹了這樁買賣,那以後我們韓家就只能退出來了,畢竟就算長河公社和浦沿公社所有的村子我們都吃下來,市場也就那麼點大,不然今天你二兩糖豆換半斤爛銅,我明天就三兩糖豆換半斤爛鐵了,長此以往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退出來?退出來你們老韓家不就虧死了?這不中不中,寧可不讓他們干,也不能絕了你們的生計,先來後到總要講的。”韓占奎突然有點同情起韓春雷這家子人來。
韓春雷笑道:“占奎叔,我就不跟鄉里鄉親的鍋里搶食了,我們家想干點別的,索性就成人之美吧。”
“干點別的?也跟這個糖豆換破爛一樣來錢不?”韓占奎關心道。
韓春雷點點頭,“是啊,不過眼下我們家現錢不夠,需要點啟動資金,所以想讓占奎叔,還有咱們大隊黨支部給幫忙開個證明做個保。我想跟咱們長河公社的信用社貸點款子。”
“啥?找信用社貸款子?”
韓占奎有些吃驚地站了起來,疑惑道,“啥子買賣啊?都要驚動信用社貸款子了?可能有困難喲,早幾年信用社給村裡放款子,大家都跟白撿錢似的一窩蜂跑去貸款。這個貸款十塊錢買肉包餃子過年,這個貸款二十塊修房子。就說咱們村,至少有大半的人貸了五塊八塊的種子化肥款,至今都沒還呢。”
說著,韓占奎有些臊得撓了一下後腦勺,傻樂道:“三年前,你占奎叔也貸了三十塊錢,嘿嘿,至今沒還呢。上次去公社開會,信用社的社長還追着我屁股要款子呢,哈哈哈……不理他,有能耐讓他來我柴家塢要錢來!”
韓春雷:“……”
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