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女官們一聽,臉色皆不對了。面面相覷了會兒,尚服女官額上冒了冷汗:「……大人,我們知道您是撥到陛下身邊的時候早,在內官監待的時日不久。可、可內官監乃至整個宮裏的那些規矩,您大抵也是知道的,若由着她這麼查……」
「若由着她這麼查,多多少少是會牽扯到大人您的。」掌慣了戒令刑責的宮正女官態度略冷硬了些。
她看向陳冀江:「大人,每逢年節、宮女晉封,還有您的生辰的時候,您收的禮也不少。這些東西若被查出是女官們私底下撈的宮中財物,大人您也是說不清楚的。」
陳冀江的目光稍稍一凌。
宮正女官眼帘低下:「要我說,這事上我們都在一條船上,阮娘子要在這船上鑿個口子,我們就一個都活不了。大人您是最能摸清宮中之事的人了,您若裝不知情……」
陳冀江抬手示意她噤聲:「我知道,想把自己從宮中的攤子裏扯出來,是最難的。」
「您知道便好。」宮正女官頷首,「那就求大人自保的時候順便拉我們一把。同在宮中做事的,誰都不想站着進來躺着出去。」
氣氛略有些僵,卻是誰都不想這會兒站出來緩和,皆想就此讓陳冀江意識到有多嚴重才好,他必須出手幫她們。
陳冀江悠悠一笑,拿起了桌上的一對核桃在手裏把玩。轉了兩轉之後,他抬頭看看眾人:「得了,這事我知道了。女官們都請回吧,我琢磨琢磨。」
該說的、不該說的,軟的、硬的都說了,女官們便也沒再多留,安靜無聲地告退了。
她們離開后,陳冀江把外面守着的兩個徒弟叫了進來:「瞧見沒有,那是六尚局和宮正司的。」
兩個徒弟忙應說:「是,瞧見了。」
「嗯,估計晚些時候內官監、浣衣局還有太醫院也都得來人。」陳冀江負手而立,沉了一會兒,輕笑,「甭管來的是誰,一概不見。這裏頭的水深着呢,若壞了事,你們倆自己擔著。」
「是……是!」兩個徒弟連連點頭哈腰地答應。陳冀江揮揮手,就讓他們退到院外去了。
回到屋裏,陳冀江關上房門,開始自己掂量這個事。
這事……牽扯的實在不小啊!他算是猜着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沒人來告訴他了——絕不是刻意瞞着,要不然六尚局也不能來說,只能是手底下沒一個人敢過來報這個信兒。
這是都嚇着了。
陳冀江輕笑出聲,揶揄了一句「沒出息」,琢磨起在這事中他把自己放到什麼位置上合適。
去勸陛下讓阮娘子停手決計是不行的。陛下點了頭就不能再反手擋回來,除非阮娘子自己不想幹了,不然什麼都是廢話。
可讓阮娘子自己停手……
好像也不行。
人嘛,都要個面子。她自己開口跟陛下提了,事後再讓她跟陛下說「這事我辦不來」她准不樂意。再說,她近來的行事風格離那后位是越來越近了,這會兒他若過去指責她這事辦得不地道,誰知道她是會聽他的勸,還是拿出皇后的威嚴把他罵走啊?
陳冀江噙起笑來搖搖頭。兩方面都行不通,那他就只好冷眼旁觀了。
幫着阮娘子去查是犯不着的。他不擋她的風頭,但也不至於和她一起得罪人——把六尚局得罪個遍日後還有他的好?她們每個人拆一塊磚,就能讓他從這大監的位子上摔下去!
就由着她自己查好了。六尚局若日後問起他來,他就一皺眉頭說實在插不上手,誰也不好說他就錯了。再說,就像剛才宮正女官說的,這事他還真脫不開干係——那就把該攬的罪名攬下來好了。
他收禮能落着多重罪名,他比誰都清楚。往大了說也就是挨頓板子、罰幾個月俸祿的事。陛下身邊用得着他,他就死不了,就算真一時發落到別的地方去了,他也早晚還能爬回來。
旁人的死活,那跟他有什麼關係?
陳冀江咂咂嘴,端起茶盞來飲了一口,決定就這麼著!
九格院裏,雪梨任由着六尚局拖了幾天後,終於收到了該收來的賬冊。
時間太短了,想做假根本就不可能,她從一開始就清楚這個。
收到冊子的頭一天,她就往外傳了話,按着先前跟皇帝稟過的意思,把蘇子嫻和易氏召進來了。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從郢山行宮和臨合行宮調來的女官,幾人一起查這事。
蘇子嫻私底下掐着她的胳膊笑罵她心眼多了,這評價雪梨照單全收。她在人員安排上確實是動了心眼的,比如找蘇子嫻進來是因為蘇子嫻不會騙她;再比如從行宮調人是因為行宮的女官都想往宮裏鑽,姑息誰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
「那易良媛呢?」蘇子嫻壓音問她。
雪梨偷瞧了瞧正在屋裏認真看賬冊的易氏,附耳跟蘇子嫻說:「七殿下一直不提娶妻的事,你當是為什麼啊?」
「你是想……」蘇子嫻微訝。
雪梨一笑:「能幫就幫一把唄。七殿下若一直不提扶正,咱也不摻合。但他若提,易良媛在宮裏接的差事多了也算露夠了臉了。」
蘇子嫻斜着眼瞥她,調侃她還沒坐上后位就連六尚局帶外命婦一起操心了。
雪梨揚揚頭,不搭理她,提步往院外去,到紫宸殿用膳。
有日子沒專程跑去「吃御膳」了,不過最近謝昭非得逼着她去,怕她忙起來就不好好吃飯。
——雪梨心說她才沒那麼傻吶!越忙越容易餓好嗎?她最近食慾都可好了!
不過這樣也好,她還可以藉著吃飯的時候跟他說說正料理的事,免得耽誤他其他時間。
到紫宸殿的飯桌前一坐下,她就看到面前最近的四樣果然又都是葷菜。
清蒸鱸魚、粉蒸排骨、珍珠圓子,還有個紅燒牛肉。
遠一點的菜是半葷半素的,比如茭白炒肉和魚香肉絲。
全素的菜就離她遠遠的了。雪梨每每往這兒一坐,「多吃點」三個大字就和肉香一起撲面而來!
她瞥瞥謝昭,夾了一塊粉蒸排骨來吃。外面的米粉軟糯可口,沾了濃郁的排骨香,又並不膩嘴。裏面的排骨是提前腌制過的,每一絲肉都入足了味道,肥而不膩,鮮嫩下飯。
二人邊吃邊說,將這幾日查賬查出的事說了個大概。因為是剛開始,查出的錯漏還不太多,雪梨就只說了一個明顯不對的:「建正十三年,尚服局的茛紗和茛綢總共有二百四十匹左右對不上號。乍看是沒問題的——年中時從允南收了一千三百七十匹,年末時各宮共取走一千二百一十二匹,還剩一百五十八匹。但實際上,搭着各宮的記檔細算那年的茛紗茛稠進出,把嬪妃女官們做衣服和領去賞給外命婦的都算上,總數卻有一千五百多匹——比貢進來的量還多。」
竟是多了不是少了?
謝昭初一句腹誹,陡然目光一厲:「哪年?」
「建正十三年。」雪梨道。
建正十三年,允南的茛紗和茛稠……
皇帝驀覺心中被狠狠一擊,仿若有一縷嘲弄聲與這狠擊一起灌入心底,嘲得他無地自容。
那會兒他還只是先帝的皇長子,連太子都不是,可他記得那年的那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