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梨窘迫得左閃右避,瑩白的小臉微漲出紅暈,貝齒一咬再咬,忍不住一跺腳,道:「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離得近的宮女滿眼的好奇,「同去的阿瑩可說啦,你昨天自己進殿給陛下奉的湯,你們離得那麽近!」
「我……我沒敢抬頭!」雪梨皺着眉瞪她,解釋了一句,心裏也有點懊惱——怎的就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這麽沒頭沒腦地進去又出來了?
「雪梨!」
人群外有人喚得焦急,雪梨踮起腳尖一看,是同屋的蘇子嫻,知是有事,忙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蘇子嫻拽着她便跑,直跑到尚食局西角僻靜極了的地方才停下來,彎着腰喘了半天,又小心地四下看了半晌,才大睜着明眸,焦急不已的道:「出、出事了,你可能……不能留在尚食局了。」
「什麽?!」雪梨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面色驟白,拽着蘇子嫻的手急急問道。
蘇子嫻跑得太累,猶是氣喘吁吁地緩了一陣子,才解釋道:「過、過兩個月,就是新人入宮的時候了,新人入宮都是正九品以下,我們這些上一次入宮的就有機會晉位,但、但是……」一口氣說至此處實在力盡,她忍不住停下話,深深吸氣。
雪梨焦急地追問:「但是怎樣?!」
「但是八品的恭使、長使的需用人數加起來,比現在九品的中使、少使人數少啊!」
雪梨恍然大悟,直嚇得「啊」了一聲。
宮中各處不僅等級分明,人數限定也嚴格得很。大齊朝宮女三年一選、一年一放,尚食局今年擇新家人子七十二人,初時皆為末品少使,兩個月後挑三十二人晉正九品中使。而往上的正八品恭使定例二十四人、從八品長使定例二十八人,新人入宮時也是前一批中使、少使的晉位考核時間。
晉陞名額有限,競爭自然激烈,且尚食局要求嚴格,又認為新人好調教,於是那些不堪用的低品階宮女大部分會被打發去別的地方。此舉意在將不夠聰明、不會做事的宮女替換掉,但事實上誰能留下,看的並不只是會不會做事。
「一個月內,尚食和四位司膳就會擬出名冊,聽說沒選上的人要在新人入宮後離開!」蘇子嫻越說眉頭皺得越緊,「我是不怕,我表姊怎麽也會幫我的。可我替你數了,家中有關係人脈的少說三十個,餘下的位置根本不多!」
蘇子嫻一向善於做這些打算上的事,一聽她已數得這樣清楚,雪梨頓覺心弦綳得緊緊的。她貝齒一磨一磨地琢磨了半晌,倒是蘇子嫻先說了——
「你也試試?」
「啊?」雪梨一懵,一時未能理解蘇子嫻要她「試」什麽。
蘇子嫻看向她,有些急了,「我幫你打聽打聽有沒有什麽說得上話的人?」簡而言之,便是塞銀子送禮找關係。
雪梨對這種事一貫不在行,一點門路都沒有,便有些猶豫。
蘇子嫻很夠義氣地又道:「我去幫你問我表姊!你若是廚藝不精留不下來就算了,若是因為缺乏關係,太冤、太冤!」
三日後,蘇子嫻還真從在尚宮局的表姊處打聽到了,說浣衣局的掌事女官與尚宮原是至交好友,早年尚宮險些蒙冤,這位掌事女官頗講義氣地出面頂了罪才被發落去浣衣局。因為這層關係,這位看似不起眼的掌事女官,多年來說話都很管用。
想尋她不難,但總不能空手而去,金銀首飾一類她們這些小宮女也送不起,兩人犯難了大半日,蘇子嫻不得不再去央表姊一回,軟磨硬泡許久,終於問出了個有用的消息——
那位掌事女官很喜歡吃玫瑰蓮子凍。
是以在翌日不當值的日子,兩人便尋了間空着的小廚房,一頭紮了進去。
夏日收集的蓮子晾乾後自不如之前鮮嫩,雪梨用紫砂製成的小砂鍋燒開了水,將原本煮上一個時辰便可透爛的蓮子煮了足足兩個時辰,終於使其達到口感綿軟。
蓮子盛入瓷碗放涼待用,另一邊,蘇子嫻幫雪梨取了玫瑰露來。揭開瑩白的瓷瓮蓋子,紫紅色的玫瑰露香氣撲鼻,清甜久久縈繞。她取出兩匙,亦盛入乾凈的瓷碗中待用。
小砂鍋洗凈後再加了水,把一小塊瓊脂放入鍋中,用小火慢慢熱着。雪梨持着一柄銀匙,全神貫注地攪拌,直至瓊脂完全融化,與鍋中熱水融為一體,成了半透明的液狀。
接下來一步就是最難的了——要將玫瑰露和蓮子與融開的瓊脂拌在一起。
因為玫瑰露是涼的,融開的瓊脂接觸到會迅速凝固,萬一拌得慢了、拌得不均勻了,等瓊脂一涼,半點補救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看着制出的成品顏色深一塊淺一塊,或是這側有蓮子、那側沒蓮子,品相大減。
偏偏宮中大多數的食材管得嚴格,能讓她們隨意取用的玫瑰露不多,雪梨也就分得一小壇,不能失敗重做。
雪梨雙手各持着一塊厚實的濕帕,有點緊張地看向已捧起玫瑰露和熟蓮子的蘇子嫻,深吸一口氣道:「一、二、三!」
她將小砂鍋離火拿起的同時,玫瑰露和蓮子已迅速倒入鍋中,鍋甫落案,雪梨又持起銀匙,快而穩地攪拌起來。
玫瑰露原是涼的,攪拌間融開的瓊脂再度凝固,很快便成了濃稠狀。
「呼……」雪梨長鬆口氣,手背一擦額上汗珠,終於笑了出來。
盛入琉璃碗後,晶瑩剔透的小碗飄出淡淡玫瑰花香,玫瑰露中的花瓣均勻地懸在那晶瑩的瓊脂之間,其中又有數顆蓮子,好似被花瓣托着、藏着,若隱若現。
只消再在冰塊中放一個時辰就好,等瓊脂全部凝固後,就成了一碗色澤漂亮的玫瑰蓮子凍,口味清淡香甜,宜夏日解暑,亦宜冬日解燥。
等雪梨拎着食盒走出尚食局,已是夕陽漸落之時。紅彤彤的圓盤懸在天邊,讓她不得不加快腳步,去過浣衣局後還需在天黑前趕回尚食局才是。
入宮近三年,浣衣局這地方雪梨還沒去過,只知道位在皇宮西邊極偏的地方,與護城河僅隔一道宮牆。皇宮最外的那一圈只有浣衣局這麽一個局在那兒孤零零的放着,附近其餘的宮室院落盡皆空着,罕有人至。
踏出凌霄門的瞬間,陡然而至的凄清直讓雪梨後脊陣陣發涼。天色越暗,夕陽照得這無人的宮道、斑駁的紅牆格外滲人。
走出數丈,她越發心慌,擱下食盒躊躇的看一看前面的路,又看看後面的凌霄門,有點想就此溜回去,可想到留任之事,她咬一咬牙,還是拎起食盒繼續往前走。
很快的,她走到了皇宮的西北角,一道分外破舊的宮門映入眼帘,門上沒有匾額。
雪梨長舒口氣,輕輕叩了兩下門,裏面卻沒有反應,難道守門的人不在?她加大了些力氣再次叩門,還是沒有反應。
「當」的一聲,她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
雪梨扭過頭去,看着宮道另一側的宮門,同樣破舊沒有匾額,正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裏面又是一聲「當」。
啊,有人就好!
放心地抿唇一笑,雪梨走過去正想要叩門,又有點納悶裏面鬧出的動靜——好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叮叮噹噹的。
於是便先伏在門邊聽了一聽,裏面還是碰撞聲不斷,她卻判斷不出是什麽聲響。
正打算抬手敲門,「吱呀」一聲,門在眼前打開了,映入雪梨眼帘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男子睇一睇她,滿是狐疑,「你……」
雪梨卻在目光稍抬時傻住了。他比她高了近兩顆頭,身上所着的銀灰色衣服好像是官服,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形式。衣擺長及小腿,下配黑靴,下擺前面平整,兩側褶子齊整,而上身肩膀上的精緻綉紋似乎是……
龍紋?!
雪梨還沒來得及再詳細辨認,肩頭猛地被人一拽。
她驚叫着跌進門,腳下忙亂地踏了兩步才站穩,身後的門「匡」地一聲狠狠關上。
「指揮使大人,有人偷聽。」把雪梨拽進門的男子轉過身,朝着某個方向稟報。
順着他的聲音,雪梨看向院中被稱為「指揮使大人」的人。那人的年紀和開門之人相仿,約莫二十上下,一襲衣裳也和那人差不多,只是暗金的底色取代了銀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