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小命險休矣】
含元殿中的宮宴已經散去,尚食局裏卻仍忙碌着。
只見刀光飛閃,伴隨着「篤篤」聲,掠過腌漬多時、又以清水浸泡過的筍乾,刀光所過之處整筍化絲,俱是一般粗細,暗黃的筍絲泛着誘人的酸味,菜刀又在兩端一剁,筍絲頓時變成同樣長短。纖指執着菜刀一鏟一挪,筍絲就被盛入乾凈的白瓷碟中放着備用。
另一側,片好的雞胸肉已經入鍋,薄如蟬翼的一片片雞肉,每片皆帶着窄窄的雞皮,在事先熬好的高湯中一滾,雞肉很快泛了白色,散發出盈盈香氣。
數樣調料入鍋,執勺的宮娥耐心等了須臾,待得各色香味逐漸飄溢,才取盤倒入酸筍,並把紫砂制的鍋蓋蓋上。鍋蓋的小孔不斷向外躥着熱氣,鮮香與熱氣一併飄散,香而不膩。
一刻後,熄火揭蓋。
旁邊早已備好瓷碗,碗口不過男子的巴掌大,淡青的釉色均勻怡人。
一勺初盛湯。澄清的湯汁不帶一點雜質,裝在淡青的碗裏映出一片誘人的金黃。
二勺帶雞肉。半湯半肉的一勺放入碗中,那片金黃又加得厚了些,中間數片幾乎半透明的雞肉交疊着,經沸湯滾熟而半脫開的薄皮在湯中輕盪。
三勺湯連筍。勺子猶是半數為湯,湯盡後勺底的酸筍鋪在先前的雞肉上,半遮半掩的將雞肉蓋住,在金黃色的湯中添了一抹略深的顏色。
「雪梨。」
盛湯的宮娥揚聲一喚,早已候在一旁的小宮女應聲上前,呈上手中一枚小小六角形的食盒,湯碗被穩穩地放在食盒左側,側旁另放有一道酥皮豆沙糕。
盒蓋蓋上後,雪梨屈膝一福,從膳間退了出去。
初秋夜晚的涼風徐徐吹着,在宮道間刮個不停,卻因道路清掃得乾凈,連落葉也難尋到一片。
沿着宮道從尚食局到皇帝所住的紫宸殿,有一段不近不遠的路程。
每晚送宵夜的差事,依規矩是由尚食局正九品中使來送,另有一個從九品少使跟着,送至紫宸殿門口便可,會由御前的宮人接過去奉給皇帝,尚食局的人便可自行告退。
雪梨一路走着,細碎的腳步聲在風中輕響,到了紫宸殿,步上長階後,她朝門口的宦官一福,「中貴人,這是……」
「尚食局的?」
旁邊一個拖得長長的聲音傳進耳中,有些陰陽怪氣。雪梨抬眸一看,連忙屈膝福身道:「陳大人。」
掌事宦官陳冀江踱着步子走近,揭開她手中捧着的食盒蓋子掃一眼,問道:「酸筍雞皮湯?」
「是。」雪梨欠身答道,就聽陳冀江輕笑着說——
「自己送進去。」
雪梨一懵,不解地抬頭一望,不知道掌事宦官怎會有這樣不合規矩的吩咐。
實則是因皇帝在方才的宮宴上發了火,責了一班宮人,還廢了一個妃嬪。眼下更是所有原該在裏面服侍的宮人都被遣了出來,殿裏一個人都沒留。
常在御前服侍的這一干人想得明白,皇上眼下在氣頭上,既然開口將眾人都攆出來,此刻只怕誰進去誰倒霉,不如讓個外人進去送死,先讓皇上把氣出了,他們這些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幹事的,之後便好過了。
雪梨哪知道這些彎彎繞繞,只覺得這吩咐來得奇怪,又想到御前服侍的規矩自己一點都不懂,靈光一閃,想起尚食局裏年長的宮女先前叮囑過她的一句話——
「到紫宸殿送東西,你少和御前的人打交道,辦好分內的事就是了。御前那些宮人……心思多得很,兩百個你都不夠吃虧的!」
她暫時沒想明白裏面有什麽「虧」給她吃,但如今事有古怪,她將手中食盒交給了身旁的少使後,從手腕上褪了個鐲子下來。
翠色的玉鐲在雪梨兩手間持着,藉着殿中映出來的光線,猶能看出些成色。是水頭不錯的好東西,像她這般位分低的宮女,多半一年也就撈着這麽一個,還得是碰上過年或哪個宮的主子心情好了給的賞賜。
雪梨低着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轉個不停,一邊思量一邊道:「陳大人,奴婢就是個做雜活的,哪配給陛下奉湯。」言到即止,既不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更不提「行賄」之事。
陳冀江輕蔑一笑,手中拂塵一甩,拿腔拿調的說:「小小年紀,鬼心思倒不少。你可瞧瞧,我們是被陛下趕出來的,這會兒進殿,那叫抗旨。你還不快送進去?再耽擱會兒,這湯涼了,你擔待得起嗎?」
這是壓根不收她這「賄」的意思。雪梨心下越加忐忑,暗自撇撇嘴、咬咬唇,覺得自己今天走了霉運。但她並未將情緒表露在臉上,大大方方將鐲子帶回手上,接回食盒後朝陳冀江一福,頷首移步入殿。
跟隨的少使留在外頭,雪梨自己進到了側殿,將湯和點心從食盒中取出,換托盤托着後,再沿西邊殿牆一路往裏走,朝着內殿走去。
走着走着,雪梨強自維持的從容一點點散了,覺得殿裏安靜得可怕。她到底年幼,一害怕就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都說皇上性子冷酷,不是個仁善的帝王。登基之初又大興土木,將紫宸殿重新整修一番,且後宮人數不少……怎麽想都是個暴君。
她禁不住地一悚,足下不自覺停了,扭過頭眼巴巴地望了下殿門口,當真有股想逃的心思。想是這樣想,卻是沒得逃的,這湯必須送到,至於能不能活着出來,就看命了。
雪梨深吸口涼氣,細長的黛眉緊緊蹙着,繼續往內殿走去。
內殿中似乎更安靜些,跨過門檻,一陣暖意襲來,雪梨強忍着不去打量坐在內殿裏的皇帝,只稍看了一眼他在何處,而後向案桌走去。
整個內殿只有翻閱奏章的聲音輕輕響着,雪梨走近了,繞過案桌行到皇帝側旁,穩穩一跪,「陛下。」
正看着奏章的皇帝被這明顯打顫的嬌弱聲音弄得一怔,偏頭看過去,眉頭微皺,「什麽?」
「奴婢是尚食局的宮女,來給陛下送宵夜的。」雪梨死死低着頭稟道,頓了頓又說:「酸筍雞皮湯。宮宴剛散,給陛下解解酒;酥皮豆沙糕,是……」
說到這裏,她腦中瞬間空白,這才意識到酥皮豆沙糕沒什麽特殊功效,可話說至一半又不能就此不說了,心裏一悸,又不敢亂編個說法欺君,硬着頭皮添了五個字,「解悶的點心。」
「解悶的點心?」
「……是。」雪梨肩膀一哆嗦,心臟狠狠跳着,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耳聞一聲輕笑,她聽到一句——
「呈過來吧。」
心中不安稍解,雪梨埋怨着自己身高不夠,只能盡量維持托盤平穩,膝頭往前挪了挪,又湊近了一些,把雙臂勉力地舉得更高。
她只覺得這樣皇上必能輕鬆拿到,卻不知壓根就不該這樣,若掌事宦官在眼前,只怕立時把她拖出去杖責了——原該是御前宮人將宵夜端進來,擱在皇帝案頭,而後無聲地施個禮告退便是,從來沒有過讓皇帝自己動手的。
於是兩人間的氣氛便凝滯了好一陣。
雪梨實在摸不清楚這種安靜意味着什麽,胳膊舉得發酸,想抬頭打量皇上的神色又沒膽子,只好硬撐着,實在辛苦得很。心下邊思量——再這麽下去她很快就要撐不住了,若這麽把湯灑了,沒準自己會沒命!
思及此,雪梨搭在托盤上的兩個拇指同時一緊,指甲發白,強撐着膽子開口,聲音卻不爭氣地結巴了,「陛、陛下……」話沒說完,忽覺手中一輕。
皇帝伸手將湯碗拿了起來,擱在案上,接着又去拿那碟酥皮豆沙糕。再一瞧這小宮女貝齒緊咬粉唇的忐忑模樣,不自覺地一哂,「退下吧。」
幾乎能清楚地聽見她那聲長鬆口氣的聲音,皇帝將點心碟在案桌上放穩了,無意中朝雪梨再看一眼,發現她已經轉過身向外走了,全然不知應該面朝皇帝退至門口後再轉身離開的規矩。不過他並未發怒,嘴角勾了一下,心思又重新回到了奏章上。
宮裏的事情最容易一傳十、十傳百。
翌日一早,剛用完早膳,雪梨的周圍便被一干同齡的宮女圍得水泄不通,嘰嘰喳喳地問她,昨日進紫宸殿奉湯是什麽感覺、皇帝長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