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淡香
雨線從垮掉的半邊鋪門中繚亂的飛舞進來,無論是這家鋪子裏的食客,還是和林姿三一樣站立在外的人都是震驚無語。
“余沱!你是關中的余沱!”
突然有人認出了這名肥胖女子的身份,驚呼出聲。
“余沱竟然是一名女子?”
雨中的林姿三腦海之中響起這樣不可置信的聲音,但是回味起方才猛烈如重鎚般的劍意,他便依舊有些呼吸不暢,知道這是真的。
傳聞之中的關中天才劍師余沱八歲便天生神力驚人,能用玄鐵重劍,十三歲便學會數名名師的所有劍招,到十七歲家中為她特意鑄了一柄重虹劍,她便隨即自創了一門劍法,劍劍如重鎚,力量在同階修行者之中無可匹敵,而且劍意流轉自如。
那柄花里胡哨的劍,難道便是重量驚人的重虹劍?
在林姿三震驚不已時,這酒鋪內外的許多人目光卻都不由自主的落在這名配胖女子斜靠在桌子上的那柄劍上。
“哪怕你身重肉重,出手就一定要這麼重?”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被這名女子震住,有一道微諷的聲音響起。
“分個勝負也就算了,好好用劍也就算了,便一定要羞辱人?你生得如此肥大,心胸卻如此狹小?”
“嗯?”
余沱眼中殺機頓現,她循着聲音望去,只見這是一名原本便坐在這酒鋪之中的食客。
這食客是一名黃衫少年,身上的配飾十分精緻,一看便來自楚地。
而且這少年劍眉星目,十分俊美,和她兩相對比,頓時形成鮮明反差。
“要我出劍亦可。”
余沱冷笑看着這名出頭的少年,道:“只是要看你配不配。”
“我叫薛靜夜。”這名少年劍眉微挑,淡淡的笑了笑。
四周一片嘩然。
林姿三一呆,他的面色迅速蒼白起來。
先前他趕來這裏,心高氣傲,覺得自己在所有趕來參加巴山這場劍試的所有年輕人之中應該算是翹楚,然而見着這名肥胖女子的出手,他便已經有些心驚肉跳,至於這薛靜夜...他此時腦海之中嗡的一聲響,只是下意識的想到,怎麼這人都來了。
雨聲淅瀝,伴隨着一些急促的腳步聲。
那名被余沱用雞腿骨刺傷的年輕修行者已經被人扶走,只是更多的人卻已經聞訊趕了過來。
聽得薛靜夜這三字響起,許多人看着余沱的眼中都是充滿幸災樂禍之意。
薛靜夜名氣太過響亮。
數年前,楚皇宮煉劍名師煉出一柄極品好劍,名為雪蒲。
楚帝將之放在鄰星樓,其中設有十三道關卡考驗,令楚地各宗挑選天才去奪這雪蒲劍。在幾乎所有人看來,那十三道關卡考驗極難,即便有人真的解出,恐怕也是要半年之久。
尤其最後一道亂流星,更是真正的生死考驗,以獨特寶石感應星光變化而推動其中的劍陣,劍招千變萬化,哪怕師長再厲害,也不可能提前給出應對之策。
然而沒有人想到,有人只是用了三天的時間,便連破十三關,摘得了雪蒲劍。
這人就是薛靜夜。
“既是雪蒲劍主,倒是值得我動劍。”
余沱微眯着眼睛看着薛靜夜,扯出一方錦帕擦了擦手。
她原本就胖,這眼睛一眯,更是直接成了一條線,但是眼中神光從這條線中逼射出來,卻是有如冷電,讓人不寒而慄。
她擦掉了手上油膩,便伸手抓起她斜靠在桌上的那柄劍。
當這柄裝飾得太過華麗的劍和木桌脫離的剎那,這一方木桌陡然一陣裂響,接着嘩啦一聲,全部散去,變為一堆碎木。
余沱無論是身上氣息,還是方才的劍意,都給人異常沉重之感,但此時這一柄劍落在她手中,她所有這些往外浮動的氣息,卻是驟然一凝,一沉,整個身體連帶着這柄劍,在所有人的感知里,便如同變成了一座巍巍重山。
林姿三難言苦笑,他心想自己真是坐井觀天,若是一開始,這余沱便提劍在手,那自己恐怕根本連發怒的想法都不會有。
“若這酒鋪垮了,全部算我的。”在店家一臉驚恐的上前之前,余沱已經冷漠的說了一句。
“真是煩。”
這酒鋪店家不敢說話,卻是有一聲輕淡不悅的聲音,從一側飄了出來。
那裏有一名少年,身着青衫,右手袖口綉着一朵荷花。
少年秀美,甚至比薛靜夜還要令人覺得賞心悅目。
先前他只是安靜的吃着東西,連同桌的人都並未太過留意他,直到他此時聲音響起,這酒鋪內外的人才發現,他一直都在安靜的吃着東西,似乎周圍的世界和他無關。
他吃東西吃得很細,吃得很慢。
一條魚的魚骨,都細細的一根根排在他前方的桌子上。
薛靜夜微微的一怔,直覺這人非凡物。
“你在說我?”余沱卻是毫不客氣,厲聲道。
“我已經數天沒有好好吃一餐,現在想要好好的吃一餐卻都不得安生,我很想教訓你,但你好歹是秦人,但若是放任着你和他交手,你要是輸在他手裏,也丟了我秦人的面子。”他看似無奈的嘆了口氣,然後抬起頭,微笑着看着余沱和薛靜夜,道:“左右吃不成,不如我打發你們兩個人都回去。”
“什麼!”
酒鋪內外一片嘩然。
林姿三更是瞠目結舌,懷疑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的。
這人竟然要同時挑戰薛靜夜和余沱?
“我是葉新荷,秦,長陵。”那少年卻是神色不變,微笑站起。
“要不是你瘋了,要不就是我瘋了。”
聽着葉新荷的這些話語,余沱左手五指下意識的凌空輕點着地面,酒鋪里沾滿了油污的石板地輕微的咔咔作響。
薛靜夜微微蹙眉,他看着葉新荷。
葉新荷這三字在修行者的世界裏似乎全無名氣,至少他都根本未曾聽說過。看這余沱的面色和聽她所說的這句話,他便明白余沱也是根本沒有聽說過。
若是在平日裏,他一定會認為葉新荷是那種嘩眾取寵和不知天高地厚之徒,然而葉新荷已經在這裏見過余沱出手在先,他便不這麼認為。
“你先還是我先?”
他也不喜廢話,轉頭看着余沱,安靜的問了一句。
對方雖然說讓他和余沱一起出手,但即便對方真有那般驚人的實力,他的驕傲使然,也不可能真的和余沱一起出手。
余沱依舊眯着眼睛。
聽着他這句話,她甚至都沒有偏轉過頭去看薛靜夜一眼,但卻做出了最為簡單和暴戾的回應。
轟的一聲悶響。
她腳下石板盡數炸裂。
那些經年累月糊滿油膩的石板露出嶄新的茬口,接着無數帶着新鮮意味的碎礫如同沒有重量的飛絮一般往上浮起,然後隨着一道狂暴沉重的劍意一齊砸向她正對的葉新荷。
她的身軀原本已經比尋常的少女龐大許多,此時當她體內的真元暴怒般狂涌而出,她的整個身軀在所有人的感知里,還在不斷的龐大,真像是要化為一座重山。
酒鋪里的所有木作咯吱難安,磅礴的氣息往外不停的撐着,那些已經縮在一角的店家和夥計面如土色,瑟瑟發抖,覺得這家遮風避雨的鋪子真的會被掀翻出去,然後碎掉。
葉新荷卻是微笑。
他不這麼認為。
一道清麗的劍光亮起,就如同夏日被暴雨所擊,樹梢上掉落的一片嫩葉在午後的光暈中劃出的蔥翠痕迹。
這道劍光亮起的剎那,原本一臉暴戾的余沱臉色驟然蒼白,她的眉心微微鼓起,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
原本凝聚如重鎚般的劍意如一盤散沙吹去。
葉新荷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如同戰場上高揚的戰旗被流風吹動。
他身後的酒鋪木板牆壁上噼啪作響,如同外面此時被雨敲打的芭蕉葉。
然而他依舊只是微笑。
他的劍已隱於袖間。
一片驚呼聲響起。
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看清他的劍,更沒有看清他的劍招。
“不要用死物泄憤,我要還在這裏吃東西。”
“不如就是不如,我還年輕,你還未死,肯煉就有翻本的機會,不要丟了秦人的臉面。”
葉新荷的聲音輕淡的響起。
余沱顫動的背部終於安歇。
在葉新荷的聲音響起之前,她羞憤難當,便想直接轉身從這間酒鋪撞出去,但葉新荷的聲音,卻是如同顆顆重石砸在她的心間,讓她身體都變得比以往沉重了無數倍,讓她無法動步。
“說的好,不敵就是不敵,那今日不敵,便就此別過,今後有緣再會。”
就在此時,薛靜夜的聲音響起。
這名來自楚境的修行者對着葉新荷微躬身行了一禮,便直接轉身離開。
林姿三獃獃的看着薛靜夜從身側走過,看着薛靜夜很是平靜的面容,他心中對薛靜夜也陡然生出極大的敬意。
他看不出任何的驚懼之意,只見得到洒脫。
不拘泥一時成敗,而且就算告辭離開也只是說有緣再見,這名來自楚境的年輕修行者心中恐怕並不認為自己將來一定比葉新荷弱,也不認為將來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不會出現比葉新荷更強的對手。
他並不糾結於能否戰勝葉新荷。
不知為何,看着薛靜夜平靜從容離開的神態,林姿三覺得自己更為渺小的同時,卻是反而生出比之前觀戰鬥更多的感悟,似乎學到了更多的東西。
余沱最終也沒有說任何的話語。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對葉新荷也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禮,然後離開。
等她離開之後,這間有些破損的酒鋪里,便有更多的人離開。
從一時客滿無座,到內里酒客稀落,反倒顯得有些寂寥起來。
林姿三已毫無爭勝之念,他苦笑着走入了酒鋪,叫了些吃食慢慢的吃了起來。
雨聲淅瀝,又有人走進來。
他嗅到除了食物之外的淡淡幽香,猶如茉莉。
在他抬起頭來時,便只看到一名少女的背影。
這名身穿白衣的少女坐在了葉新荷的對面,對着葉新荷說話,聲音雖輕,但他偏生聽清楚了。
“你都已經是巴山劍場的人…還如此欺負余沱他們這樣的…你不怕傳出去難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