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一章(2)
可是在忙碌了一天以後回家的路上,他總是無法預料他會遇到什麼樣的羅達,是可愛的羅達呢,還是嘮叨的羅達。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緊要關頭,她興緻的好壞將起很重要的作用。遇到她興緻不好,她的判斷是粗暴的,往往也是愚蠢的。他一踏進家門,就聽見她在裝有暖氣的玻璃廊子上唱歌,這廊子通向客室,晚飯前,他們通常先在這裏喝一杯。他看見她正在插花,拿了一束水仙往那隻在馬尼拉買的深紅色花瓶里放。她身上穿着一件淡褐色綢衣,腰上束着一條大銀扣的黑皮帶。她的一頭黑髮燙成波浪式,披在耳朵後面。在一九三九年,這是一種連中年婦女都喜愛的髮式。她那歡迎他的目光里充滿愛意和歡樂。看見她這樣,他心裏馬上好過多了;他一輩子都有這樣的感覺。"哦,瞧你。你幹嗎不預先告訴我一聲基普·托萊佛要來?他送來這些花,幸虧還打來一個電話。我像個打雜女工似的,在屋裏忙了好半天啦。"羅達隨便閑談的時候,聲調高亢,像一般神氣的華盛頓婦女那樣。她的聲音很好聽,略略帶點沙嗄,她這些輕輕吐出來的字句,往往給她所說的話加重了語氣,並給人以富於才華的幻覺。"他說他可能稍微遲到一會兒。咱們先喝一小杯,帕格,好不好?調酒的家什都在那兒。我都快渴死啦。"亨利走到有輪子的酒吧旁邊,開始調馬提尼酒。“我叫基普順便進來坐一會兒,好跟他談談。這不是一次社交性拜訪。""哦?要不要我迴避呢?"她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可愛。"不,不。""好極了。我喜歡基普。嘿,剛才我聽到他的聲音,真是大吃一驚。我滿以為他還在柏林呢。""他已經調離了。""他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誰接他的職務,你知道嗎?""還沒人接他。先由空軍武官助理暫代。"維克多·亨利遞給她一杯雞尾酒。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棕色的柳條圈椅上,兩隻腳擱在絨腳墊上,呷着酒,心情又陰暗起來。羅達對她丈夫的沉默寡言已經習以為常。她早已一眼看出他的不佳心境。維克多·亨利平時總是把腰板挺得筆直,除非是在痛苦和緊張的時刻。那時候他就會彎腰屈背,好像還在踢橄欖球似的。剛才他進屋的時候就駝着背,就連這會兒坐在圈椅上擱起了腳,他的背仍有點兒駝。直溜的黑髮搭拉在他的前額上。他雖已四十九歲,頭上卻幾乎沒有一根白頭髮,他身上的黑色運動褲、棕色運動服和紅色蝴蝶領結適合於比他更年輕的人。這是他的小小虛榮心,只要不穿軍裝,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輕。他的強健的體格幫了他的忙,使他看上去不覺得刺眼。羅達從他發青的棕色眼睛周圍的皺紋上看出,他已經很疲倦,而且心事重重。可能是長年累月在海上瞭望的結果吧,亨利的眼眶周圍總有一道道像是因笑而起的皺紋。陌生人見了,會誤以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還有酒嗎?"他終於說。她給他倒了一杯酒。"謝謝。喂,我忽然想起,我曾寫過一份關於戰列艦的備忘錄,你知道這件事嗎?""哦,我知道。是不是有反應了?我知道你一直很關心。""他們今天把我叫到海軍作戰部長的辦公室去了。""老天爺,去見普瑞柏爾嗎?""普瑞柏爾本人。自從好些年前在'加利福尼亞號'上跟他分手以後,一直沒有見過他。他發胖了。"亨利把他跟海軍作戰部長談話的經過告訴了她。羅達的臉上露出嚴厲、陰鬱、困惑的神色。"哦,我明白了。你是因為這個才叫基普來的。""一點不錯。你對我去當武官這件事有什麼看法?""你何時有過選擇的權利?""他給我的印象彷彿我可以選擇。我要是不接受這個工作,下一次也許能到一艘戰列艦上去當副艦長。""天哪,帕格,這才像話!""你喜歡我回到海上去?""我喜歡?我的意見什麼時候起過作用?""不管怎樣,我要聽聽你到底喜歡哪一樣。"羅達遲疑了一下,乜斜着眼打量着他。"呃--我自然喜歡到德國去。對我來說,這比你乘了'新墨西哥號'之類的軍艦在夏威夷周圍巡邏,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裏要有趣得多。德國是全歐洲最可愛的國家。人民都那麼友好。德語曾經是我的主要外國語,你知道,可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不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皺起眉頭微微一笑,回家以後他還是頭一次露出笑容。"你的德語學得很好。"他回想起他們新婚度蜜月時怎樣一起朗誦海涅的愛情詩的情景。羅達含情脈脈地斜瞟了他一眼。"呃,都取決於你。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非離開華盛頓不可的話--我揣摩那些納粹分子都有點兒醜惡和可笑。不過曼琪·納德遜到德國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她一直說,那地方依舊好得很,物價便宜,用他們給你的旅遊馬克可以買不少東西。""不錯,咱們毫無疑問可以好好樂一陣。問題是,羅達,這樣一來,會不會把我的前途完全給葬送了。接連兩任岸上職務,你明白,尤其在這個階段--""哦,帕格,你會取得四條杠杠的。我知道你會的。到時候,你也會當上戰列艦指揮官的。天哪,你有那麼多獎旗,還有那麼好的鑒定書--帕格,也許海軍作戰部長的意見是對的?說不定那兒會爆發戰爭。到那時候你的工作就重要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