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六十三章(4)
"怎麼,我照舊是個猶太人嘛。別弄錯了。你知道,保羅在他改了宗教以後也是這樣。那麼,你不會像你父母那樣討厭我吧?這多好啊!"她的嘴唇上皺起一片諷刺的笑容。"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真的。可是你在騙人。""他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埃倫·傑斯特羅在他很厚的短斗篷里把腰伸直,很得意地把他長滿鬍子的下巴抬起來。"這一點我要堅持。這部書是跟我自己激烈鬥爭的成果。我在大學裏發現,豐富的基督教思想藝術的整個結構就建立在這個被巴勒斯坦人叫作被謀害的猶太人身上,我當時真有點兒着迷了。我們猶太人假裝那個結構並不存在,娜塔麗--就像你父母和我父母那樣的猶太人--不過,你知道,這種說法沒有用。事情明擺在那裏。最後,我拋開宗教上的隱喻去探查,照耶穌本來的面目去認真對待他,力圖抓住歷史的真實。這就是我鬥爭了一年的實質問題。我發現一個特別感人、特別有吸引力的人物,我的一個天才的、悲慘的窮親戚,古時候就住在巴勒斯坦。所以這部書真的--"電話鈴響了。"啊,"傑斯特羅說,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這準是恩里科。親愛的,快去抱娃娃。"娜塔麗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好。我們去吧。"在旅館門外一輛生鏽褪色的小汽車裏,一個頭戴神父帽子、身穿鼠皮領大衣的人坐在駕駛盤後面,用一隻粗大的農民的手向他們擺動一支正在冒煙的香煙。"教授!"這個擔任圖書館管理員的神父有一張特別像墨索里尼的臉--凸出的棕色眼睛,彎曲的大下巴頦兒,還有一張寬大的肥嘴。但是,他戴的無邊眼鏡和黑色扁帽下面親切溫柔的表情,以及天天坐在屋內的蒼白臉色,把兩者之間倒霉的相似之處減少了許多。他用好聽的羅馬口音意大利話向娜塔麗問好,還把那個包得厚厚的、幾乎看不見的孩子讚美了一番,然後說:"教授,你看來像是很疲倦。"汽車發出風濕病人似的呼哧呼哧聲開動了。"我沒睡好。"神父向他溫和而親切地看了一眼。"我懂得。關於你們要在梵蒂岡避難的事情,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去問過。這樣做不是不可能。但是教廷和政府之間的協定不幸地限制了我們行動的自由。我要向你們奉勸一句需要警惕的話,這種例外的權宜之計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這樣會引人注目。這樣會變成特殊情況。"他小心翼翼地駛過幾乎荒涼的林陰路,彎進一條街道,那裏擁擠着很多人,高舉着標語牌,走向威尼斯廣場。"麻煩的是,"傑斯特羅說,"我已經是特殊情況了。"神父噘一噘嘴,用一個十足意大利人的神態歪着頭。"那倒是真的。也罷,你的模糊不清的國籍也許對你有利。要是你真的沒有國籍,那麼顯然你就不是一個敵僑了。"斯潘涅利低下眼睛向娜塔麗打量了一下。"自然,這對於你侄女並不適用。我想你們的大使館總會替她設法--""神父,請原諒我。不論誰讓我避難,必得帶她一同去。"神父又噘起嘴,一言不發。他們接近廣場的時候,人群越來越多,都是穿着襤褸的冬衣、沉默而愁容滿面的人。舉着標語牌的黑衫隊員極力抬起下巴,瞪着兩眼,像他們的領袖那樣。"這些標語牌比往常更要卑鄙。"傑斯特羅說。在他們汽車旁邊,一個胖胖的紅臉的黑衫隊員舉着一幅粗鄙的漫畫前進,畫的是羅斯福夫人坐在一隻便壺上,對她丈夫嘎嘎地罵出一些下流的話。汽車前面,另一個標語牌上畫的是一口袋錢,拄着拐杖的羅斯福在一旁咧嘴笑着,嘴裏斜叼着煙嘴在抽煙。"壺水沸滾的時候,污垢就漂到表面上來了。"神父說。他把汽車溜進狹窄的小巷,停在一個堆滿垃圾的拱門下面,然後帶領他們從一個衚衕里走到威尼斯廣場上。人群擁擠的廣場寂靜得使人感到驚訝。周圍站着的人們一言不發,或者低聲交談。天空是陰沉的,風颳得既猛又冷。一大群舉着旗子的兒童溫順地麇集在陽台前面,不笑也不打鬧,只是舉着飄動的旗子,顯出煩躁不安的樣子。神父把傑斯特羅和娜塔麗帶到陽台附近用繩子攔開的一個地段,這裏聚集着攝影記者們和新聞記者們,其中包括幾個美國人,還有幾個娜塔麗在招待會上見過的露牙微笑的快樂的日本記者。有人拿出一把摺椅給她。她坐下去,把沉睡的嬰兒抱得緊緊的放在膝蓋上。雖然她大衣裏面還穿着一件很厚的毛線衣,但還不時發抖。陰冷的風彷彿直吹進她的骨髓。人們等了很久,忽然墨索里尼走了出來,站在陽台上,舉起一隻手敬禮。人群發出一片吼聲,在廣場上一遍又一遍地迴響:"領袖!領袖!領袖!"這種效果很奇怪,因為所有的人都用發獃的或者敵視的面孔默默地望着那個矮胖的人物,這個人戴一頂織有金鷹帽徽、披着穗子的黑帽,穿着一件金黑兩色的短外衣,那種打扮與其說穿的是制服,不如說是歌劇院的戲裝。陽台下面,幾個黑衫隊員拚命歡呼,在擴音器周圍擠來擠去。一個身穿德國外交官制服的高個兒跟着走出來,和他一道的是個身穿常禮服、頭戴高帽子的日本人。他們兩個人站在甚至比東方人還要矮些的那個獨裁者的兩旁,墨索里尼看來好像被挾在前來逮捕他的兩個警衛人員中間。黑衫隊員們停止叫喊,仰起了他們血色不好的鴨蛋形面孔轉向陽台。娜塔麗想,這是草率地穿上假軍人偽裝的一群侍者和理髮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