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8 家事
就像是一個身處上位的權力者,在退休前總會做一些並非自己願意的事情一樣,既是給跟了自己多年的屬下一個交代,也是給他們時間,在自己離開前的這段時間,讓他們為自己的利益而謀划。
不管如何,這段時間裏,上位權力者的權利既是還屬於自己,但同時,也是屬於跟隨自己多年的屬下,很大程度上可以在自己的默許下支配一部分。
而上位權力者,這段時間要做的便是不聞不問,或者是為他們壓陣就好,至於具體的事情,則是可以完全不參與,也是可以監管着自己的屬下,不會做的太過分,最終致使難以收場,或者是連累他難以平穩落幕。
總之,葉青想要離開燕京,即便是手裏還握有種花家軍、破陣營,以及對西平府、太原府、長安府以及遼陽四府的控制力,但畢竟葉青在北地的影響太大了,牽連的利益網也同樣是瀰漫著整個北地,所以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這種帶着對朝廷退讓態度的舉動,往往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會引來一些人的猜測跟琢磨。
謝深甫短時間的左相歷程,都可以給北地州府的官場造成一定的動蕩,而像葉青這個可以代表整個北地的權利者,若是選擇果斷決絕的落幕,或許只有天知道其後果是怎樣的。
如同是一個層層疊加的金字塔一般,葉青退走至權利的邊緣,連帶着身後的利益集團,跟隨了他多年的手下也要為自己着想外,同樣,像虞允文、辛棄疾、劉克師等人,在為自己謀划的同時,也需要為他背後的勢力與利益而謀划。
所以由此可見,葉青一人的退讓,所牽涉的方方面面會有多麼的複雜跟龐大,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葉青的一個選擇,一個決定。
宮裏的晚膳幾乎是在沉悶中度過,不過好在李鳳娘即便是剛剛跟白純激烈的爭吵了一番,但卻絲毫不影響她對葉無缺的態度。
而葉無缺也從頭到尾沒有去問李鳳娘,跟自己的親娘到底因為什麼而爭吵。
趙擴像是有些猜到了原因,不過他也沒有問,更沒有說。
至於韓瑛,在李鳳娘面前一直以來都是乖巧寡言,所以晚膳的時間她幾乎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食物上,要麼是往自己嘴裏放,要麼便是當著李鳳娘的面,誇讚着每一道菜,或者是給葉無缺夾菜。
韓瑛這樣的舉動讓李鳳娘很是滿意,因為韓瑛的舉動,不單是讓她心裏受用,同樣,也可以通過韓瑛對每一道菜肴的誇讚,讓葉無缺深切體會到,她李鳳娘對於這個小書獃子的寵愛跟用心。
畢竟,能夠讓當今堂堂皇太后,精心準備一桌精美菜肴的人,數遍整個大宋朝,恐怕也不會超過一隻手。
而韓瑛這種誇讚菜肴的方式,看似在討好李鳳娘,其實更是在提醒葉無缺,皇太后對他的寵愛跟用心,絕非常人可以享有的,所以葉無缺應該心懷感恩才是。
於是葉無缺一頓飯下來,到了最後一直在打飽嗝,哪怕是在李鳳娘與趙擴單獨談完一些事情的過程中,坐在前廳跟韓瑛無聊喝茶聊天的葉無缺,也一直是打嗝不停。
李鳳娘最後對趙擴的一句替本宮送送無缺,讓葉無缺可謂是感激的無以復加,在離開時,最終還是忍不住偷偷的在李鳳娘面前,低聲說道:“姨娘,您別跟我母親一般計較,您也知道我母親一直都是那般冷淡性子,說白了就是刀子嘴豆腐……。”
聽到葉無缺如此安慰她李鳳娘,李鳳娘的臉上瞬間也是顯得更加光彩照人,鳳眸中閃爍着欣慰,但嘴上還是打趣着,剛剛說了幾句話,就打了好幾個飽嗝的小書獃子,道:“看來姨娘真是沒白疼你,都知道安慰姨娘了,不過跟你母親的事情,跟你可是沒關係,大人的事情不會牽連你們的。”
葉無缺也不再多說話,畢竟,再說多了那就顯得有些矯情了,就會顯得不實誠,甚至是有些虛偽。
不管是李鳳娘還是他母親白純,都是眼睛裏不揉沙子的強悍女子,所以葉無缺從小也就懂得了什麼叫做適可而止。
韓瑛先行一步回後宮,寬敞整潔的宮道上,除了巡視的禁軍與掌燈的太監外,便是趙擴在前、葉無缺在後,兩人安安靜靜的緩緩步行着。
“你就不好奇今日皇太後跟你母親因何而爭吵?而且還是跑到宮裏來爭吵?這可是頭一次啊。”趙擴邁着從容不迫的步伐,仰頭看向繁星點點的夜空,嘆口氣說道。
落後趙擴一個身位的葉無缺,低頭看着腳下,有些無奈道:“不好奇是假的,但是好奇又有什麼用?就算是知道了,也是徒增煩惱罷了。皇太后對我那麼好,那邊又是我的母親,為難啊。”
聽着葉無缺那說是通透,但更像是抱怨的話語,趙擴扭頭看了一眼低着頭行走的葉無缺,嘴角扯出一抹輕輕的笑意,隨即繼續直視着前方,邊走邊道:“皇太后剛剛跟我說了你母親今日進宮,跟她爭吵的原因。這件事情……很是棘手啊,我也是頭痛的很。”
“不會……。”葉無缺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隨即快走兩步,跟上趙擴的腳步,此時幾乎已經與趙擴是並肩而行,扭頭小心翼翼的問道:“不會是跟我父親有關吧?我母親今日見皇太后,是因為我父親的事情?跟蒙古使臣團有關?不對,不會是跟我的婚事有關吧?”
“那你可能是要失望了,今日你母親跟皇太后的談話也好,爭吵也罷,跟你的婚事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兩人根本就沒有提及這個事情。”趙擴再次轉頭看着葉無缺,嘴角的笑容略帶調侃的味道。
前方掌燈太監手裏燈籠的亮光下,葉無缺看着趙擴那張面部線條比較柔和的臉龐,忽然說道:“聖上,您……有沒有發現,您現在的一舉一動跟我父親很像?就是那種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得很從容自若,有着那種上位者的……。”
“是嗎?那你覺得是燕王看起來更有威嚴還是朕看起來更有威嚴一些?”趙擴一邊問,還不自覺的挺了挺胸膛道。
“這……還是覺得我父親更有味道一些,聖上您嘛……雖然也有那個意思,但總覺得好像差了一些什麼。”葉無缺實話實說道。
趙擴也不惱,也不生氣,甚至還頗為認同的點點了頭,道:“朕私下裏也問過皇后,皇后說燕王那從容自若的氣度,是戰場上殺伐出來的,而朕的氣度自然就差了一些,還說朕在城府上也略輸一籌。其實啊,朕私下裏會刻意模仿,卻是總是覺得差了一些什麼。”“帝王之氣聖上你自然是不缺,這點我父親沒法子跟你比較,不過嘛……。”
“不過什麼?”趙擴頗有興趣的問道。
“我說了你可別怪罪我啊。”葉無缺提前說道。
“但說無妨。”趙擴直視着前方不遠處一個人影,距離的緣故,暫時看不清楚是誰,不過這個時候敢大搖大擺站在皇宮宮道上的,恐怕也沒有幾個人。
“其實吧,聖上您並不缺那份從容的氣度,更不缺那帝王之氣,其實您比起我父親來,只差內心深處的一些自信。所以我覺得,人若是自信了,那麼那種真正的從容氣度就會出現,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嘛。”葉無缺對趙擴說道,而視線也是順着趙擴的視線望向前方:“大哥?”
此時兩人已經越來越近,待葉無缺看清楚前方站的是葉孤城時,剛一聲大哥喊出口,葉孤城就已經率先向趙擴行禮了。
趙擴隨意的擺了擺手,滿意的上下打量着葉孤城,笑着道:“正好,一同陪朕走走,也算是朕奉皇太后的懿旨,親自送無缺出宮了。”
在第二道宮門口,趙擴跟葉孤城、葉無缺同時停下了腳步,即便是當今燕王,也從來沒有享受過被當今聖上送到宮門口的待遇,而這個待遇,則是被他的次子葉無缺享有了。
葉孤城輕聲交代着路上注意安全,趙擴也是對着葉無缺點了點頭,而後兩人望着葉無缺坐上了皇太后的馬車,隨即緩緩消失在夜色中。
君臣二人在第二道宮門口,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沉默了一會兒后,由葉孤城陪同趙擴往皇宮深處走去。
“耶律乙薛今日休值?”趙擴此時才顯得有些心事重重,走了好一段路后,才突然對葉孤城問道。
“本來今日是耶律乙薛休值,但……前幾日蒙古國使臣進宮時,父親差那日他碰見的一個禁軍都頭,讓他提醒我,在上元節前要嚴加對燕京城煙火的看管盤查,所以這幾日我跟耶律乙薛都是輪換着在城內巡視。白天我在城內巡視,晚上則是他率人在城內巡視,以防萬一。”葉孤城如實向趙擴說道。
趙擴時不時的點點頭,偶爾則是微微皺下眉頭,在葉孤城說完后,趙擴想了下道:“這是燕王的吩咐?”
葉孤城還不知道今日李鳳娘所在的宮殿發生的事情,加上他今日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燕傾城今日前往吳王府為他提親一事兒上,所以在趙擴問起時,葉孤城也是想也沒有想的說道:“是的,父親想來是怕這幾日會出現什麼差錯吧,所以讓我們要嚴加巡視。”
“對了,你可知道無缺會迎娶一個草原女子的事情?”趙擴忽然對葉孤城問道。
葉孤城先是一愣,神情之間顯得有些茫然,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道:“前兩日在蒙古驛館那邊碰面,他跟我提及過。因為前幾日正好我母親打算趁着元日之際去吳王府提親,所以他就跟我提了一句。”
“那你怎麼看?”趙擴再次問道。
葉孤城有些不明白趙擴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想了下后還是說道:“其實無缺還是很喜歡那個草原女子的,但他又覺得對不起環月妹妹,因為幻月妹妹肯定會生氣的。但……他也知道,去草原女子這件事情,對朝廷跟父親都有利,所以他也是很願意。”
趙擴神情漸漸變得耐人尋味,葉孤城跟在身旁也不再說話,兩人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趙擴突然轉身,看着葉孤城認真的問道:“如實回答,若是把你差遣到兵部任侍郎你可願意?”
“兵部侍郎?”葉孤城被嚇了一跳,難以置信的看着神情認真的趙擴:“兵部侍郎可是正三品,而我……。”
“禁軍統領的官階也不低不是嗎?”趙擴臉上多了一絲笑容說道。
葉孤城則是下意識的搖頭,禁軍統領雖然官階也不低,但自己之所以能夠做到這個位置,更多是因為禁軍歸趙擴差遣,所以才任命上趙擴自然可以不用去理會朝臣的意見。
但兵部侍郎則就不一樣了,既要在軍中有一定的威望,還要能夠得到大部分朝臣的認同,所以以他如今的年紀,葉孤城是連想都不敢想這件事情的。
“好好考慮考慮,兵部侍郎的差遣可能連朕也沒把握,不過專管一司的郎中,我想要是提出來的,應該不會引起其他朝臣的反對意見。”趙擴最終決定退讓一步說道。
而葉孤城還在狀況之外,不知道今日怎麼聖上突然提起了這件事情,是不滿意他在禁軍的差遣,還是說有其他用意?難道說是父親的意思?
葉孤城一腦門的問號,看着趙擴那離去的背影,葉孤城卻是感覺到了一陣神秘。
燕王府內,完顏從彝、完顏刺、耶律楚材以及虞允文四人端坐於葉青的書房內,書房的正中央位置,葉青此時手裏正端着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水。
“如今燕王與聖上君臣和睦,在天下百姓心裏更是讚譽一片,認為燕王與聖上君臣之間能夠如此和睦,乃是大宋朝廷之福。從南到北無不是充斥着這種聲音,顯然,百姓也很願意看到君臣團結的這一幕,而這也就從側面說明,天下百姓怕是早就厭倦了早年朝堂上的那些黨爭與君臣猜忌。”虞允文放下手裏的文書,微微嘆口氣,而後接著說道:“當然,百姓喜歡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官員喜歡看到的。如今就算是燕王不為自己着想,不為大宋社稷江山着想,那麼也該為兩位世子着想才是。”
耶律楚材難得的同意了虞允文的建議,在虞允文剛說完后,就立刻點頭附和道:“不論是我還是完顏知府、完顏御史,或者是虞允文將軍,我們在朝廷的處境,即便是往後不能平步青雲,但在朝堂之上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燕王自然不必太過操心。但就像是虞允文將軍剛剛所言,兩位世子如何辦?”
“禁軍統領雖然人前顯貴,但燕王也清楚,這乃是聖上的私軍,拱衛整個京城用的,而孤城任禁軍統領一事兒,顯然也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在這無缺殿下也同樣面臨這個問題,去年在草原為朝廷立下了大功勞,但朝廷到現在也沒有什麼反應。聖上、皇后、太上皇會欣賞無缺殿下,但這也終究只是賞識,朝堂之上的官員,那一個個可都是人精,沒有一個是瞎子,更沒有哪一個是傻子,可如今蒙古國使臣進京好幾日了,稱臣俯首一事兒也幾乎已經定了下來,剩下的不過就是一些細節問題。可如今整個朝堂上,可有人因此而為無缺殿下請功?”耶律楚材反問着端着茶杯悠然從容的葉青。
“若不是燕王相阻,在無缺殿下回京的第二日,我便想在朝堂上當眾向聖上為無缺請功。所以我也覺得,此事兒若是拖下去的話,恐怕會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選擇性的遺忘。”完顏從彝也附和着說道。
“兵部、吏部如今尤甚,小到哪怕一個員外郎,可都是對於各路大軍的將領是頗有微詞,而他們這些時日可也是沒有閑着,趁着元日之際迎來送往、拉幫結派,一直都在拉攏着諸多北地各路大軍中的將士。御史台中,就有好幾個人給下官上過奏章。所以下官也認為,這些奏章文書,或許應該呈上去。”完顏刺,這個內心對葉青極為敬畏的官員,第一次敢在葉青面前提出與葉青不同的意見來。
葉青終於是緩緩放下了茶杯,視線從四人身上一一掠過,隨即淡淡道:“說完了嗎?說完了的話那就都給我滾回去,做好你們自己分內的事情就足夠了,我這裏的事情……。”
“燕王不可,雖說聖上……。”
“燕王……。”
四人異口同聲,幾乎是同時站起來對葉青說道。
葉青則是擺了擺手,面色變得有些深沉,而後低沉道:“若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你們也要管嗎?”
“……。”虞允文四人瞬間是倒吸一口涼氣,只有虞允文是微微皺了下眉頭,而後像是明白了些什麼,臉上重新露出笑容:“下官明日還要陪孫子看燈呢,就不打擾燕王了。”
隨着虞允文率先離去,葉青便望着剩下的三人:“你們呢?”
隨即三個人中,完顏刺率先找了個蹩腳的借口離開,而後完顏從彝、耶律楚材兩人,甚至連借口都沒有找,就有些尷尬的急忙離開了葉青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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