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本乃與四皇子合謀弒君的同夥,但這般死了,倒是可惜。」徐孟天笑道:「不如將他封為司天台祭司,侍奉祭壇,另一方面由在下監護看管,以窺天機、庇盛世安穩,聖上覺得如何?」
元武帝點頭,「依你便是。」
徐孟天又走近了些,蹲下身看着骨瓷低垂的臉,說:「想見姊姊?」
少年緊閉的睫毛微微一顫。
「我曉得你助白澪是無心,我且將消息放出,青兒會來找你。」徐孟天道:「正好,我也想她了,我們一起等她來吧。」
即便恢復了記憶,顧青燈對神樞谷最後的模樣已經十分模糊了。
落下的雨澆滅了燃燒在村落的四周的火焰,屍體與血液散發出來陳腐氣息令人窒息,平日寧靜的村落陷入死寂,她躺在廢墟中,彷佛看到了族人的幽魂,在四周縹緲遊盪。
船靠了岸,顧青燈腳踩上土地。霧尚未散去,她抬起頭,四周也是寂寂,沒有一絲聲息。這裏是……無妄城?
「走吧。」
堪伏淵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常封沉默地跟在身後。
走了一段路算是出了港口,霧淡了些,顧青燈依稀見四周景緻,放眼望去,愣了一愣。竟是沒有一座屋宇是完好的。原來那些飛閣流丹、朱樓玉瓦、歌台酒肆,全然是滿地的廢墟與坍塌的斷壁,分不清什麽是什麽。
她忍不住上前幾步,這其中沒有一具屍體,氣息乾乾凈凈。只是空了,只是塌了。究竟是多深的仇恨,才將這座城踏遍,無一完好?
面前大道上一個人慢慢行來,是名白衣紅腰帶的女子,正是夜凝宮裏的侍女打扮,她走上前對堪伏淵行了一禮,道:「宮主。」
堪伏淵點點頭,那侍女便對顧青燈道:「顧姑娘這邊請。」
雖是滿地碎石,似乎有人清理打掃過,倒也辟出一條乾凈平坦的路,顧青燈隨着侍女往前走,只是望着四周景色,發不出一點聲音。
不知是不是冬的緣故,連鳥叫都沒有了。
她上次來的時候,不僅有啁啾的鳥叫,同時車水馬龍、人影攢動,夜裏燃起萬家燈火,熱鬧非凡。她還記得他背着她走過煙花散落的大道,他在喧鬧的集市攤販上給她買了一支簪,他帶她去玉春樓被灌得爛醉,她又在穆安寺玄天樓潑了他一壺冷茶。
那一夜漫天煙花,城裏的人都在笑鬧,如今望去,化為空蕩蕩的死寂。
一路恰好經過玉春樓,顧青燈折眼望去,這嫋亭的樓閣也燒了大半,缺了一個口呼呼地漏風。
最終上了山。霧氣散去,陽光落下來,顧青燈站在石階棧道上轉身,山下這片城彷佛被戰爭狠狠碾壓而過一般。
「城裏的人……都死了嗎?」她終是忍不住開口。
「走了一些,死了一些,又走了一些。」堪伏淵說得頗淡,「小心腳下。」
顧青燈抬眼,夜凝宮的模樣依舊佇立在高山之上,那巍峨而龐大的赤紅宮殿在陽光下依舊張揚雄偉。
宮裏還是那個樣子。本就冷清,如今更加寂靜,宮裏侍女少了許多,王安生王總管倒還是在的,穿着綠綢長衣,候在宮門口,見了堪伏淵便行禮。
等看到顧青燈,微微一怔,繼而笑起來,「顧姑娘。」
顧青燈跟着回禮。
進宮後她望着宮殿赤紅的高高牆壁,彷佛連那鮮艷的紅都蒙上一層慘澹的灰。
堪伏淵帶着顧青燈進了寢宮,裏頭物事還是在的,一應俱全,寢宮裏擱了一隻熏香暖爐,淡雅的香氣中,堪伏淵道:「你先歇着,王總管那邊還有些事兒去辦,下午我帶你去看止水。」
顧青燈愣了一愣,堪伏淵淡笑道:「你跟我回夜凝宮是為了看止水吧,忙完了我陪你去。」
語畢,他便轉身欲走,感覺衣袖被人輕輕拉住,回頭見顧青燈低着頭,手指攥着他一片衣角,小聲開口,「不僅是因為止水,是我想跟你回來。」
堪伏淵眨眨眼,笑起來,「好。」
顧青燈抬起頭,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沒有想過,無妄城如今會是這個樣子。」她在凈篁樓的時候聽下人說,卻未料到情況嚴重如此。
堪伏淵伸手摸摸她的臉,只是道:「你好好歇着,下午我來看你。」
堪伏淵走後,顧青燈先是歇了一陣,又出了寢宮轉轉,冬季里萬物皆是荒蕪,四周的樹木大多凋零,只有一些蒼松矗立着,夜凝宮也幾乎是空了的模樣,她走了大半段路也只是見了寥寥幾個侍衛。
她停下腳步,面前是一片懸崖,一條木徑弔橋延伸到對面,也是一處斷崖,斷崖上坐落一座小屋,有院落環繞。骨崖小築。
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這裏。顧青燈獨自走過橋,小築里已是數月無人打理的模樣,她還記得那個一身銀白的孩子坐在窗前,手執一筆硃砂描繪符咒,任由窗外的夕陽落上桌面。
她坐在他坐過的位置,手指拂過桌面,一層細細的灰。
堪伏淵來找她時,她維持這個姿勢望向窗外許久,身影單薄,他站了站,便走進屋握住她的手,眉目一緊,「怎麽這麽冷?」他握緊她的手。
顧青燈回過頭,仰頭瞧着他,「忙完了?」
「嗯。」男人眼眸柔和了些。
顧青燈起了身,隨着他去了後山。
止水的墓在山頭很高的地方,那兒風大,沒有樹,只有幾株冒頭的草,低低矮矮地趴着。
顧青燈走上去時,正好可將這無妄城景色收於眼底。
止水墓前刻着碑,碑身繫上了一條藍色長帶,隨風飄揚,她認得出那是止水的頭帶,碑旁插着一把巨大的鋼刃,鋼刃上罩着鎖鏈,這也是她認得的,鬼鮫刃,止水最喜愛的武器。
鋼刃在微白陽光下折射出銳利依舊的光芒,顧青燈站在墓前,蹲下身看着碑文,一時間又不知說什麽。
堪伏淵只是不遠不近地立於她身後,看着她。
「止水護法死於攻城之時。」不知何時王安生立在一邊,雙手攏袖,低頭注視墓碑道。
「骨瓷護法結界被外面來的術師切裂,止水護法便與十二魔使其六守在裂口。四個日夜後,六位魔使歸來,而他卻沒有。他的功夫比魔使,是要上乘許多的。」
她知道是何來的術師,是她和骨瓷的娘親。
而她又知道為何他那麽厲害卻回不來,那樣眼眸狠戾的少年,經常露出鄙夷神情的少年,平常懶洋洋,堪伏淵遇敵第一個擋在他面前的少年。
「顧姑娘不必太過惋惜,我們派人尋到止水護法屍體時,他是微笑着的。」
顧青燈抬起頭,王安生搖搖首,嘆息道:「止水護法在很久以前,曾有位心慕的少女,那少女名喚羚玫,當時四護法候補之一。那位少女……心中是愛慕着宮主的。」
她沒有做聲,只是蹲在墓碑前。
王安生頓了頓,嘆息中又多出一分無奈笑意來,「止水護法曾抱着羚玫姑娘的屍體約定替她守護宮主,或許在最後,羚玫姑娘來接他了吧。」
風吹過,墓碑上的藍色頭帶獵獵揚起,連草兒也一併搖曳不止。
顧青燈又站了一會兒才緩緩往回走,堪伏淵在不遠處等她,身上紅衣在冬日蒼冷的空氣中格外鮮艷,她走過去時,夜凝宮侍衛正向他稟告什麽,不一會兒便退了。
她走過去,堪伏淵抬頭看她,略微沉默的模樣。
「怎麽了?」她問道。
堪伏淵望望天空,「年終將至了,燈兒。」
顧青燈等着他的下文。
堪伏淵伸手摸摸她的肩膀,道:「消息傳來,四皇子打算在過年聖上盛宴時,將骨瓷推舉給聖上。」
顧青燈握緊了拳,將骨瓷推入朝中,以骨瓷的力量搏得皇上寵愛定然容易,但骨瓷屬白澪,以窺伺天際之辭,對皇帝加以蠱惑,到時候聖上駕崩也不知從何原因了,即便查來,也可將一切責任推到骨瓷身上,歸為妖魔處置,四皇子大抵無事。
堪伏淵定定看看她,道:「你看起來倒也不甚驚慌。」
顧青燈低下頭,「我覺得你將此話說與我聽時,心中已經有了定數。」
堪伏淵笑笑,「宮中還有些事務,無妄城重建也在進行,後日啟程趕到京城,綽綽有餘。」
「重建?」顧青燈愣了愣。
堪伏淵摸摸她的頭,「燈兒,還有一些居民留在這裏,那時避鋒頭躲起來,如今將近過年,他們也出來了,人總得活下去。」
那個時候,顧青燈莫名覺得,堪伏淵其實是個好城主,或許說,她從來沒有覺得他壞過。那些世俗中他做過的事,她莫名憎恨不起來。
兩人正準備往回走,方才那通報的侍衛又急急忙忙上前,看了顧青燈一眼,欲言又止。
堪伏淵道:「何事?無妨說來。」
那侍衛猶豫一會兒,便如實道:「方才來了一道消息,說骨瓷護法已經被送入朝中,由聖上身邊的謀士舉薦,封為司天台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