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他殺了三個人嗎?
劉副將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處理桅杆斷口。
這是最後一次,他最後一次幫她,以後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會再助紂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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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黎明,海面漸漸亮了起來。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將軍的腰,一手緊緊攀着與他手臂差不多粗細的桅杆,扭頭同將軍另一旁的姑娘說話,「瀾亭,你說,咱們現在在哪兒?」
在海上漂浮了這麼久,沒有淡水喝,他嘴唇發白,都幹了。
謝瀾亭並不比他強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廢話,她憂心忡忡地觀察父親。
父親似是傷了腦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島嶼上岸,父親先支撐不住。
「瀾亭,你看我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如果咱們能上岸,你嫁我行嗎?」海上紅日升,海水五顏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燦爛的紅,目光漸漸回到被朝霞照紅了臉照地美艷動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轉睛地道。
如果她肯答應,就是馬上死,他也值了。
謝瀾亭閉上了眼睛。
薛九笑笑,才笑一點,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三人繼續隨波漂蕩,漂着漂着,薛九難以置信地望向遠方,「瀾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謝瀾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見幾艘大船,似乎是船隊。
絕處逢生,謝瀾亭看看父親,使出所有力氣,與薛九一起喊人。
兩刻鐘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這些船乃廣東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經商。
船上有郎中,先為謝徽診治,看脈后稱要等謝徽清醒才能判斷病情,而謝徽何時醒來,他沒有把握。
謝瀾亭不願強人所難,薛九知道她最擔心什麼,懇請白東家返航,日後必有重謝。
白東家遺憾地搖頭,「我們此去牽涉多家利益,無功而返,白家恐怕難以在廣東立足,恕白某愛莫能助。二位若是憂心家人,我們船上備有一艘小船,白某願提供糧水羅盤等物,並借你們兩名夥計,順利的話,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則只能等明年六月與我們一起回來了。」
薛九看向謝瀾亭。
謝瀾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親,左右為難。
不回去,母親跟兩個妹妹肯定以為他們凶多吉少,不知會多傷心悲痛,還有劉副將,他受誰指使,她心中有數,陳氏殺了他們父女,會不會朝母親妹妹們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風雲變幻,父親康健她還敢試試,父親不知何時才能醒,她不敢冒險。
她想留薛九在這邊守護父親,她自己回去,但謝瀾亭無法開口,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開口,薛九定會跟她搶,謝瀾亭不怕再遇海難,但她不願薛九冒險。他已經陪她死一次了,她……
「你隨我走。」
薛九一直在觀察她,她還是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讓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為難。
不顧身邊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將人牽到了船后,對面是遼闊海面,此地只有他與她。
他不說話,謝瀾亭垂眸,看他還攥着她的手。
才想鬆開,男人突然壓了過來,謝瀾亭本能地抬起另一隻手,薛九動作比她快,將她雙手都按在壁板上,看準她唇壓了下去。
謝瀾亭側頭。
薛九動作頓住,嘴唇距離她被曬得發黑的臉龐不足一寸。
她閉着眼睛,沒有再躲,彷彿默許他可以親她。
薛九卻沒有親,他看着她纖細卻平靜的眼睫,分不清這默許是因為感激,還是旁的。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是不是?」他鬆開她,退後一步問。
謝瀾亭睜開眼睛,卻沒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間荷包,那是她的,他騙她買的,然後他又搶了去。
「你不必……」
「我必須去,為了讓你安心,也為了讓將軍安心。」薛九打斷她,說完抬起手捧住她腦袋,迫她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進她的,「瀾亭,我喜歡你,但我這樣做不是出自喜歡,而是一個屬下該做的。我不會用此事換你答應我什麼,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並不後悔的衝動問你,明年你回來,嫁我可好?」
謝瀾亭仰頭看他。
夜裏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還亮,還觸動她的心。
「那你等我。」沒有扭捏,沒有難為情,她平靜地像是吩咐。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開懷,「好,我等你回來。」
等她回來,他再親她。
半個時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緩緩地與幾艘龐大商船背道而馳。
而此時的杭州謝府,蔣氏領着兩個女兒站在廳堂,面對滿屋子或傷痛或同情或隱含幸災樂禍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堅定道:「一日沒看到他們父女倆的屍骨,我便不信他們死了,我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辦喪事!」
她不信,不信丈夫捨得丟下她,不信最穩重的長女會讓她擔心。
她不信。
謝徽父女連同薛九都死了。
這是劉副將帶回來的消息,說謝徽意外落海,其他兩人跳水相救,都沒能上來。
同時沒了長子長孫女,擔心多日的謝定當場吐血。
蔣氏也經受不住打擊,直接昏了過去,醒后與謝瀾音姐妹抱頭痛哭,娘仨都哭成了淚人。
直到陳氏開始主持喪事。
蔣氏不許,不許下人掛白,不許陳氏派人發喪,更不許去置辦父女倆的棺木。
陳氏拗不過她,請謝定出面勸說。
謝定心裏的痛並不比蔣氏少,那是他親自教導武藝兵法的長子,是他親眼看着從個女娃娃長成女將軍的長孫女,可是颶風海浪的威力,他比誰都清楚。三艘官船,共落水十一人,這十一人,包括他謝家人,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明堂媳婦,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官府給其他落水官兵的撫恤金都發下去了,那些人家早就披麻戴孝掛了喪事,咱們……」謝定喉頭髮哽,雙眼無神地看着地面,「咱們也早早給他們爺倆準備吧,別讓他們在海上做孤魂野鬼。」
「祖父,按劉副將所說,當時倭人的官船應該就在不遠處,或許爹爹大姐他們被卷到倭人那邊,被倭人救起也不一定,您怎麼能一口咬定他們死了?」望着前面好像突然老了十來歲的祖父,謝瀾音哽咽着替母親回道。
其實她知道,這都是她們娘仨自欺欺人的念頭,就算父親長姐真被倭人所救,恐怕也凶多吉少。可她不能接受,她不信父親長姐真的死了,不信老天爺如此狠心,要讓他們家破人亡。
孫女淚流滿面,謝定突然勸不下去了,或許……
「瀾音,認了吧,以往遇到颶風出事的,有幾個人活着回來了?」陳氏痛惜地道,一邊說一邊低頭拭淚,「出了這樣的事,咱們家裏誰都不好受,但死者為大,早點辦好喪事,咱們也早點將他們的魂魄召回來,送他們入土為安。」
她信謝徽父女肯定死了,那就必須落實他們死的事實,如此謝徽這個長子沒有兒子,爵位自然會落到她的兒子身上,否則聽憑蔣氏母女胡鬧,只稱謝徽遇到海難生死不明,那世子之位就得給他留着。陳氏不想白等,不想等到一個萬一,先讓兒子封了世子,屆時謝徽真回來了,也沒法再討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