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回歸線》第十八章(2)
生活中令人寒心的恐懼不包含在禍患與災難之中,因為這些東西喚醒人們,人們變得十分熟悉它們,親近它們,於是它們最終又變得馴順了……這更像是在一個賓館的客房裏,比如說在霍博肯,口袋裏的錢只夠再吃一頓飯。你在一個你絕不指望再來的城市,你只需在你的房間裏度過一個晚上,然而要在那房間裏獃著,卻需要拿出你擁有的所有勇氣和精神。某些城市,某些地方,激起如此的厭惡與畏懼,一定是有理由的。一定有某種永久的謀殺在這些地方進行。和你屬於同一種族的人們,他們像任何地方的人們一樣做生意,他們蓋同一種房子,也不更好,也不更壞,他們有同樣的教育體制,同樣的貨幣,同樣的報紙——然而他們絕對不同於你認識的其他人,整個環境不同,節奏不同,張力不同。這差不多就像看自己以另一個**出現。最令人煩惱的是,你確切知道,支配生活的不是金錢,不是政治,不是宗教,不是訓練,不是種族,不是語言,不是習俗,而是別的東西,你一直試圖扼殺的東西,它現在實際上正在扼殺你,因為否則你就會突然被嚇壞,想知道如何逃走。有些城市,你甚至不必在其中過夜——只要過一兩個小時就足以使你精神失常。我想起貝榮就是那個樣子。我帶着別人給我的幾個地址在夜裏來到那裏。我胳膊底下夾着個文件包,裏面裝着《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簡介。我被指望趁着黑夜去把那討厭的百科全書推銷給幾個想要改善自己的可憐人。如果我被扔在赫爾辛基,我也不會像在貝榮街上行走那樣感到不安。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美國的城市。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城市,而是在黑暗中蠕動的一條大章魚。我來到的第一家看上去如此令人生畏,我甚至都沒有自找麻煩去敲門,我就像那樣走了好幾家,才終於鼓起勇氣去敲門。第一個地方,我看了一眼,差點兒沒把我的屎嚇出來。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膽小或不知所措——我指的是恐懼。這是一張泥灰搬運工的臉,一個無知的愛爾蘭人,他會欣然用斧子把你砍倒,就像往你眼睛裏吐唾沫那麼輕鬆。我假裝是我把名字搞錯了,匆匆前往另一家。每次門開開的時候,我都見到另一隻怪獸。然後,我終於來到一個可憐的糊塗蟲那裏,他真的要改善自己,這使我哭了起來。我真為自己,為我的國家,為我的種族,為我的時候感到羞愧。我很難過地勸他不要買這他媽的百科全書。他天真地問我,那我為什麼要到他家裏來呢——我毫不猶豫地向他撒了一個彌天大謊,這謊言後來證明是一個偉大的真理。我告訴他,我只是假裝來推銷百科全書的,為的是要多接觸人,好寫關於他們的事情。這使他十分感興趣,甚至勝於百科全書。他想要知道,如果我肯說的話,我將怎麼來寫他。回答這個問題花了我二十年的時間,但是現在有了。貝榮城的約翰·多厄,如果你還想要知道的話,那麼這就是……我欠了你很多很多,因為在我對你撒了那個謊之後,我離開你家,把《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給我的簡介撕得粉碎,扔在水溝里。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以假借口到人那裏去,哪怕是去送給他們聖經呢。我就是餓死也絕不再推銷任何東西。我現在要回家去坐下來,真正寫關於人們的事情。如果有人來推銷什麼東西,我會請他進來,說:“你為什麼要做這事呢?”如果他說,這是因為他必須要謀生,我就會把我手頭的錢給他,再一次請他想一想他在做什麼。我要阻止儘可能多的人們假裝他們因為必須謀生而不得不做這做那。這不是真的。一個人可以餓死——這好得多。每一個自願餓死的人都多少減緩了那個自動過程。我寧願看到一個人為了得到他需要的食物而拿槍殺死他的鄰居,也不願看到他假裝他不得不謀生而保持那個自動過程。這就是我想要說的,約翰·多厄先生。我繼續說。不是對災難和禍患的令人心寒的恐懼,我說,而是那自動的大倒退,是靈魂返祖掙扎的大暴露。北卡羅來納的一座橋,在田納西州的邊境附近。在茂盛的煙草地里,到處冒出矮小的木屋和新木材燃燒的氣味。在一個混濁的泛着綠波的湖裏度過了一天。幾乎看不到一個人,然後,突然有一塊空曠地,我面對一個很大的干谷,上面有一座搖搖晃晃的木橋。這是世界的盡頭!以上帝的名義,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為什麼我到這裏來,我都不知道。我怎麼去吃飯呢?即使我吃了能想像到的最豐盛的一頓飯,我也仍然會很悲哀,十分悲哀。我不知道從這裏去哪兒。這座橋就是盡頭,我的盡頭,我的已知世界的盡頭。這座橋是瘋狂:它沒有理由要立在那裏,人們沒有理由要從橋上過。我拒絕再挪動一步,不敢走上那座瘋狂的橋。附近有一堵矮牆,我靠在上面,試圖考慮幹什麼,去哪裏。我平靜地認識到,我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文明人——我需要別人,需要談話、書籍、戲劇、音樂、咖啡館、飲料,等等。當文明人是可怕的,因為你來到世界的盡頭,你沒有東西可以經受得起孤獨的恐怖。文明也就是有複雜的需求,而一個人在充分發展的時候,是不需要什麼的。我整天都在穿越煙草地,變得越來越不耐煩。我跟所有這些煙草有何相干?我正一頭扎進什麼裏面?到處的人們都在為別的人們生產莊稼和商品——我像一個幽靈似的不知不覺地陷入所有這些愚蠢的活動中。我要找某種工作,但是我不要成為這事情的一部分,這地獄般的自動過程。我經過一個城市,翻看報紙想知道那城裏及其近郊發生的事情。我覺得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鐘停了,但這些可憐蟲卻不知道。而且,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有謀殺即將發生。我可以聞到它的味道。幾天前,我經過想像中的南北分界線。我不知道,直到一個黑人趕着一輛馬車前來;當他和我肩並肩的時候,他在座位里站起來,十分尊敬地脫帽示意。他有一頭雪白的頭髮,一張非常尊嚴的臉。這使我感到可怕:這使我認識到仍然有奴隸。這人不得不向我脫帽表示敬意——因為我是白種人,而我本應該脫帽向他表示敬意的!他作為一個白人加於黑人的惡毒折磨的倖存者,本該我來向他致意的。我應該先脫帽致敬,讓他知道,我不是這制度的一部分,我請求原諒我所有的白人同胞,他們太無知,太殘酷,無法老老實實作出公開的姿態。今天,我感到他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他們從門背後、樹背後注視我。一切似乎都很平靜,很安寧。黑鬼從來不說什麼。黑鬼總是唯唯諾諾。白人認為黑鬼知道自己的地位。黑鬼什麼也不學習。黑鬼等着。黑鬼看白人做一切。黑鬼什麼也不說,不,先生,不,先紳(生)。但是黑人也同樣把白人殺光!每次黑鬼看到一個白人,他就把匕首刺進他的胸膛。正在消滅南方的,不是天氣熱,不是鉤蟲,不是莊稼歉收——而是黑鬼!黑鬼正在有意無意地散發毒氣。南方受到黑鬼毒氣的刺激和麻痹。繼續說……坐在詹姆士河旁的一個理髮館外面。我是坐下來歇歇腳的,只在這裏呆十分鐘。我對面有一個旅館和幾家商店;一切都迅速變小,像開始的樣子一樣而告結束——不為任何理由。我打心底里同情這些在這裏出生而後死去的可憐蟲。沒有世俗的理由說明為什麼這個地方會存在。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要穿過街道,刮刮臉,理理髮,甚至要一塊嫩牛排。人們聽着,給你們自己買條槍,互相殘殺吧!把這條街從我心目中永遠消滅掉——它毫無疑義。同一天,在夜幕降臨以後,繼續苦幹,越來越深入到南方。我正離開一個小城鎮,走一條通向公路的近道。突然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不久有一個年輕人急匆匆從我身邊經過,呼哧呼哧喘着氣,以他全部力氣詛咒着。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很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聽到又一個人急匆匆過來;他年紀較大,還拿着一把槍。他呼吸相當輕鬆,嘴裏一言不發。正當他進入視野的時候,月亮從雲里鑽出來,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他是一個追捕逃犯的人。當其他人來到他後面時,我往後站。我怕得直發抖。這是警長,我聽到一個人說,他正去抓他。可怕。我向公路移動,等着聽將結束這一切的槍聲。我什麼也沒聽到——只有那年輕人沉重的呼吸和跟在警長後面的那一群人迅速急切的腳步聲。正當我接近幹道的時候,一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十分安靜地來到我跟前。“你去哪兒,小子?”他說,相當平靜,幾乎很溫柔。我結結巴巴地說去下一個城鎮。“最好就呆在這裏,小子。”他說。我二話沒說。我讓他把我帶回城裏,並把我像賊一樣移交給當局。我和其他大約五十個傢伙一起躺在地板上。我做了一個奇妙的**夢,最後以斷頭台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