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平幾把好胡琴談到王少卿(1)
筆者年輕時候,不但喜歡聽戲,而且有時還粉墨登場,深深體會到在台上打鼓佬跟拉胡琴的重要性。您的身段再細膩再邊式,要是沒有好打鼓佬的幫襯,是顯不出精神來的;您的唱腔再磅礴再柔美,要是沒有好琴手托腔,是顯不出功力來的(崑腔的唱用笙笛南弦子,梆子用板胡笛子,至今未變。皮黃最初也用笛子,到了同治光緒年間,才改用胡琴的)。筆者聽過的最老的琴手是孫佐臣又叫老元,他身長,臉長,手指頭也長,音域寬。據說他盛年時節手音特佳,剛勁俊茂,卓爾不群。筆者只聽過他給孟小冬拉過《捉放曹》、《盜宗卷》、《搜孤救孤》幾齣戲,過門兒宏邈高雅,托腔大概是小冬調門兒低,孫老晚年耳音已差,覺出小冬唱來,有時顯出稍感吃力。最後一次是哈爾飛戲院開幕,賽金花剪綵,孫菊仙唱《硃砂痣》,兩老都患重聽,拉者自拉,唱者自唱,兩不相伴,倒也有趣。陳彥衡原是名琴票,人稱陳十二,是有名的譚迷。他跟北平馬菊坡研究譚腔,着實下過一番工夫。哪一個腔譚怎樣唱,胡琴應當怎樣托(譚的琴師是梅大瑣),他們二人聽完這個腔,扭頭就走,回到家立刻譜出工尺來,一次不成再來二次,所以陳十二對譚腔記得最確實,就是拐彎抹角的地方也絲毫不漏。言菊朋自稱老譚派,大半玩意兒都是得之於陳彥衡,言首次應聘赴滬演唱,就是陳彥衡給他操琴。不但所貼海報特別說明何人操琴,出場時還給他另設坐椅,風頭可算十足。李佩卿一直傍着余叔岩,他的琴藝蘊藉儼雅,不矜不躁,能讓唱的人從容舒暢。叔岩中年以後,便血宿疾時發,累工戲難免有力不遂心的地方,李佩卿都能不着痕迹給彌縫過去。後來叔岩久不登台,佩卿傍了別的坤角兒,叔岩換了朱家夔,叔岩才知道當年李佩卿在場上幫襯的好處。穆鐵芬在旗,大面大耳,衣着整潔,氣度雍容,所以大家送他個外號“穆處長”。十三歲時他的琴藝已經豁然有成,加入伶票雲集的春陽友會,名師益友,相互切磋,藝事更為精進。後來下海傍程硯秋,舉凡程的“抽絲”、“墊字”、“大喘氣”,他不但托得嚴絲合縫,程走低音遊絲繼續,他能用胡琴帶過,使得程的行腔換氣,能夠從容調息。程腔流行,他的助益不少。王又荃叛程,改傍新艷秋,穆也棄程就新。硯秋自從穆叛離后,換了若干琴手,都不合意,才覺出跟穆的分手是自己最大的損失。后經北平廣播電台台長張眉叔把周長華介紹給程硯秋,程才算有了固定琴師。現在聽聽百代、高亭時代程的唱片,再聽聽後來程的錄音帶,穆、周的藝事就可以分出左右來啦。趙硯奎一直傍着尚小雲,人雖看着文秀,可是他的琴藝不務矜奇,自然蒼勁,跟小雲的鐵嗓鋼喉,相得益彰。張君秋雖然是李凌楓的徒弟,後來張腔流行內地,大半都是趙硯奎給愛婿譜的新聲。梨園行向來是意見分歧、頗難為理的,趙硯奎當選梨園公會會長,連選連任,一干就是十多年,足見趙在梨園行的人緣物望是如何啦。陸五的胡琴跟孫佐臣是一個路子,手快音美。他伺候龔雲甫的時候,彼此還有個商量,等給李多奎拉的時候,我怎麼拉,你就得怎麼唱,整得李多奎時常唉聲嘆氣,等登台爨演,又少不了陸五那把胡琴來托,您說絕不絕。趙喇嘛是個左撇子,據他說小時候學胡琴的時候,不知挨了多少揍,左撇子始終沒改過來。他既傍譚富英,又傍荀慧生,一剛一柔,他能夠左宜右有。陳十二說趙喇嘛的胡琴:“各適其指,妙如轉圜,只是瞧着有點彆扭而已。”倒是幾句知人之言。陳鴻壽,知道他的人不太多,可是他的胡琴拉得確實有真功夫。最先給王少樓操琴,少樓倒倉久久不能恢復,他就改為給票友說戲。漢口名票何友三,到北平拜鮑吉祥為師,花了若干現大洋,連出《南陽關》都沒給說全,後來章筱珊給何介紹由陳鴻壽說,一年之內《鼎盛春秋》、《紅鬃烈馬》不但說全,而且非常細膩。陳經何友三的譽揚,南票北來,都紛紛請陳鴻壽給說戲,他的收益反而比傍角兒進得多,這都是好心有好報的明證。郭五專傍言菊朋,他是北平名醫郭眉臣的胞侄。郭跟言大、言三是把兄弟,言氏兄弟沒事就在郭家起膩。郭五手音好,腔記得快,因為整天跟菊朋在一塊兒研究音韻腔調,所以言菊朋的“十八道彎”、“九腔十二轉”怪腔怪調,只有郭五托起來能夠從容不迫包得嚴實。菊朋《罵殿》的“八大賢王”、《讓徐州》的“未開言”,都是言、郭二人研究出來的傑作。郭五有一種少爺脾氣,只傍言三。因為跟奚嘯伯是發孩兒,所以有時給奚調調嗓子。言三去世他也封琴退隱,不彈此調了。楊寶忠是楊小朵的長子,道地梨園世家。他原本唱老生,《罵曹》的“漁陽三撾”可算一絕。搭入楊小樓班,尚小雲首演《摩登伽女》跳“天魔舞”,特約楊寶忠登台伴奏梵亞鈴。不久他在王府井大街開了一家中華樂器社,胡琴與梵亞鈴雜陳,丹皮羯鼓並列。文場彈弦子老手錫子剛說:“寶忠喜歡玩弦樂,跟他唱老生,一個使豎勁,一個用橫勁,胡琴拉好了,嗓子也完啦。”果然不多久,寶忠真的全回去啦。後來給馬連良操琴,相輔相成,賓主非常融洽。不過寶忠的胡琴有一缺點,胡琴過門兒時常雜有西洋音味,故梨園行老輩人不大讚成。他有個外號叫“洋人”,就是說他有點洋里洋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