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安心坐在會議室的另一角,一動不動地等着那個電話。夜深了,周圍大部分同志都七仰八歪地在椅子上打開了盹,連那位副局長,也被請到隔壁一張有床的辦公室里休息去了。大概只有安心沒有一點睡意,儘管她已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她在想如果那個電話來了她將和毛傑說什麼。她在坐到這部電話機前就被告知,一旦毛傑來電她必須盡量和他長談,沒話找活也必須和他周旋,盡量延長通話的時間。頭頭兒們反覆囑咐她千萬別激怒毛傑也別被毛傑激怒。特別是老潘,他最了解安心,知道她的脆弱之處,知道毛傑這案子在她心裏留下了多大的傷口,知道她愛孩子她不能失去孩子,……所以他一再告誡安心,你要真想救回孩子你就一定要拖住他,和他的通話至少要超過五分鐘以上!這是衛星搜索要求的最短的時間!
在傍晚的時候,毛傑使用的那隻手機又使用過兩次,可惜時間太短,衛星只能大致確認他還在南德附近,沒走太遠,但總是在尚未跟蹤出具體方向位置之前,那電話就斷了。
五分鐘以上!安心有些不知所措。五分鐘以上!她和毛傑要說五分鐘以上的話,這可能嗎?這個任務對安心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她和毛傑已不是情人,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他們的通話可能只是一兩句,就到底了。一兩句互相的詛咒,還能有什麼?
老潘交給安心這個任務,也知道難,因此做了具體指導:那傢伙打電話給你,有兩種可能,第一,和上次一樣,是約你出去和他見面,或者和他交換人質。用他哥哥來交換孩子。他哥哥已經死亡的消息我們一直封鎖着,估計他還不知道。如果是約你的話你就盡量跟他多談條件——怎麼見面,見面的時間、地點,都談清楚。他要是說了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面你千萬不要一下就同意,你可以提出另外的時間和地點。具體在哪裏等一會兒我們商量一下,盡量到郊外去,找那種便於隱蔽隊伍的地方。另外交換的其它條件和細節,比如說交換的方法步驟,都儘可能談仔細。另外,你可以問問孩子的情況,你可以要求他對孩子怎麼樣怎麼樣,別打他餓他。你還可以向他介紹介紹他哥哥在我們這裏的情況,編幾句他哥哥希望他拿孩子來交換他回去的話,總之要想方設法把話說得越長越好。第二,他可能知道他哥哥死了,不跟你談交換,他就是罵你,用各種難聽的話罵你。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別生氣,別激動,千萬不能跟他對罵,你一對罵,他很快會掛掉電話。你就讓他罵,然後,你就跟他敘舊,說你們以前的事,說以前的情分,說詳細一點,說動情一點。最好說點細節,然後你問問他這些事還記得嗎。你讓他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把孩子還回來,別傷孩子……
安心生硬地打斷老潘細緻的指導:“隊長,我跟他無舊可敘!我跟他沒有情分!”
這段指導對老潘來說本來是很技術性的,不料他正侃侃而談,被安心猛然一句話堵回來,堵得他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看安心有點發抖的臉,沉默了片刻,皺着眉說:“你到底還想不想救孩子?”
安心的臉還在抖,但說不出話來。
老潘的態度更加嚴厲起來:“我現在當你是個戰士,我是在跟你交待任務!我在告訴你應該怎麼做才能完成這個任務!你要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完成不了這個任務你就告訴我,你就告訴我你已經不是一個緝毒警察了你幹不了這個差事,啊?你幹得了嗎?啊!”
老潘已經是大聲地質問了,周圍的同志都愣了,都看他們,連市局那位副局長正跟別的幹部說著話呢都停下來看他們。安心眼淚湧出來,但她硬不讓它往下流,她說:“……幹得了!”
老潘盯着她的眼睛,盯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好,那咱們接著說……”
老潘又跟她交待了一些方法,關於毛傑如果提出交換人質的話選在哪裏比較合適的問題,他讓其他幾個同志和安心一塊兒研究。然後他到旁邊和市局那位副局長說話去了。安心斷斷續續隻言片語地,聽他們在分析這個案子。他們分析孩子還活着。如果毛傑要弄死孩子的話早在現場就弄死了,那麼小的孩子隨便給他一下就能弄死,犯不上還要帶走他。他當時帶走孩子可能還是怕安心跑了好再用孩子調她出來,……他們分析到這兒市局的副局長突然提了這麼個問題:這傢伙知道孩子其實就是他自己的嗎?副局長問這話時礙於安心在側顯然有意放輕了聲音,但安心還是聽到了。她心裏忽悠一下子不知道哪裏被火燎了一下,像是灼傷了一樣疼痛。她沒心再聽身邊幾個同志對接頭地點的討論,她側目去聽那副局長和潘隊長吳隊長他們議論這個案子,但話題已經轉了,沒再涉及到孩子。他們在感慨這案子之所以一直缺乏進展,毛傑毛放之所以一直找不到,關鍵就是情報來源跟不上。南德緊靠毒品產地金三角,南德的毒品案件大部分是有組織的犯罪,在南德搞販毒運毒的很少有自己單幹的個體戶,基本上都和境內外的販毒組織有聯繫。所以緝毒工作沒有情報支持很難搞,沒有情報的偵察工作那可太費勁了。不光是發現能力差,就是發現了也控制不了,只能發現什麼人抓什麼人,很難擴大戰果。所以那位副局長說,前兩天他一直在昆明省公安廳開會研究這事,省廳要求我們還是要下大力氣,解放思想,儘快把情報觸角伸向販毒組織內部。儘快把我們的情報據點連成網,把網擴大,搞實。不能總是那麼幾個老的情報來源,總在外圍打轉轉……
就這麼議論到深夜,大家都困了。其間不斷有電話的聲音,無論是手機還是桌機,響個不停。但,安心守着的那部電話,那部毛傑知道號碼的電話,始終沒有響過。夜深之後會議室里靜下來,副局長由老潘他們安排到隔壁房間休息去了,其他同志也趴在桌子上仰在椅子上形態各異地睡過去。安心坐在電話機旁,沒睡。她怎麼可能睡得着!老潘也沒睡,那個新來的吳隊長也沒睡,他們倆坐在會議桌的另一側抽煙,低聲說著什麼。
天亮了,安心看着窗戶上的顏色一點一點地由深變淺,漸漸發白,發紅,又發白。睡覺的人都起來了,有的去廁所方便,有的去打濕毛巾擦臉,有的在原地伸懶腰,……老潘張羅着人去給市局的副局長買早點,會議室里一時有點亂。這時候,那隻靜了一夜此時被大家都忽略了的電話突然響了一下:鈴——!那響聲尖銳刺耳,讓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停止了聲音,會議室里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電話又響了一下:鈴——!
老潘離電話最近,他走過去,鎮定地接起了電話:“喂,緝毒大隊。”
所有人全看着老潘。
老潘把電話的聽筒從耳邊移開,遞給安心。他嚴肅地看着安心,只是把話筒遞給她,甚至不再有一聲輕輕的耳語和一個簡單的暗示。
安心知道,在電話的另一頭,就是毛傑。
安心還知道,在毛傑的旁邊,就是她的兒子小熊。
安心接過了電話。
她說:“喂。”
對方在喘氣,沒有馬上答話。
她又說:“喂。”
對方開了口,當然,安心聽得出,那就是毛傑!毛傑的聲音很特殊,稍稍有點啞。她最初認識毛傑時覺得這略啞的聲音很男子氣,很性感,很有味。而現在聽來,那半啞的嗓音只讓人感到恐怖和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