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三聲之後,偌大的宮門緩緩開啟。初時只一條縫,而後慢慢地愈開愈大,遠遠眺去,更遠處的下一道宮門也正開啟,再往裏看,大殿的暖黃的光線映入眼帘。
幾年前皇帝就曾下旨,許他騎馬入宮。但兩世加起來,這也是他頭一回這樣做。
一路馳至宣室殿前才下了馬,即有宦官兩名宦官同時前來幫忙將馬牽走。席臨川甫站住腳,便足下不停地直奔長階之上而去,門口的宦官立即推開宮門,恭請他進去。
皇帝尚未就寢,聽聞他此時前來,心中一震,遂抬眸望去,沉聲道:「如何?」
席臨川駐足一揖,拱手稟說:「涉安侯夫人來過了。」
皇帝稍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她也說眼線之事與涉安侯無關、是她父親所為,臣明言可保涉安侯與她平安,需以驚蟄和綠袖交換。」他說著,朗然的聲音一頓,話語轉而變得有些黯淡,「但涉安侯夫人說,自她隨涉安侯歸順大夏,便引得一眾貴族憤慨。雖則赫契許多事情仍會告訴她,但想讓她說服他們放了驚蟄……恐是不可能了。」
皇帝眉心一緊,冷聲笑言:「押涉安侯夫婦到祁川去,驚蟄赴死的時日,送他們的人頭回赫契!」
「諾。」席臨川沉穩應下,默了一會兒,又說,「但臣還有個別的想法。」
皇帝一睃他,頷首:「你說。」
「涉安侯夫人無力說服她父親放人,但告訴了臣赫契幾大貴族目下駐紮何處。」他的話語中始終帶着思索,一壁斟酌着一壁道,「其他幾個且不提,但她父親的住處……因她時有家書寄回,那地方該是真的。」
循着他的話思量下去,皇帝不禁輕吸了口氣,眸色微凝:「你是想……」
「可以在驚蟄赴死之前,把他們搶回來。」席臨川語氣誠懇,「臣看過地圖,雖則離大夏遠了些,但若要智取也不難。陛下若是准許,臣帶人去……」
「不準。」皇帝回絕斷然,手指在案上一敲后,揮手讓他告退,「此事朕自會同翰邶王解釋,你回吧。」
「陛下!」席臨川忍不住一喝,抱拳凜然道,「目下局勢已然穩定,赫契不過是強弩之末,陛下不能讓為此涉險多日的人此時冤死異鄉。」
「所以朕不能讓你們兩個同時死在異鄉。」皇帝語無波瀾,一言駁回他的話后,頓了一頓,又道,「讓朕想想。如是要去,朕會派禁軍去。」
「禁軍不如臣了解赫契地形,陛下派他們去,才是平白讓人死在異鄉。」席臨川不作退讓,抬眸一看,皇帝卻也毫無改變決定的意思。
僵持片刻后,他無聲一喟,終抱拳道:「臣告退。」
這樣的黑暗已經持續了許多日。就算是作為地窖,這地方都太陰涼黑暗了些。
實際上卻是個牢房……
綠袖回想着曾因看到詔獄的嚴刑而被嚇哭的事,不禁一聲自嘲,覺得那時真是太天真——相較於這地方,禁軍們對待犯人的方式稱得上「善良」。
幾尺外的地方傳來鐵鎖磕在木柵上的聲音,綠袖費力地看過去,黑暗中依稀有兩個人影。
她下意識地想躲,身上卻使不上勁,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近了,一左一右地將她「提」起來,半拖半扶地向外去。
行出數丈,眼前豁然開朗。數支火把整齊地插在石牆上的釘出的槽中,映得滿屋燈火通明。
她虛弱中下意識地抬了眼,眼前的片片光團晃動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凝出明晰的畫面來,這畫面卻讓她狠狠一怔!
「你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聽上去發音奇怪的漢語從不遠處響起,她費力地偏頭看過去,他赫契人輕笑一聲,又道,「一個姑娘,三天粒米未進,不好受吧?」
原來……剛三天?
綠袖回一回神,仍禁不住地覺得他是在蒙她,她明明覺得已過了大半月了。
仔細想想,又知大抵只是自己過得漫長而已——這些日子她都只有水喝卻沒有東西吃,若當真是大半月,只怕已然餓死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綠袖的聲音低得難尋,緩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們敢從大夏的地盤綁我過來……不怕官府查出端倪,觸怒陛下么?」
「現在不是嘴硬的時候。」那人蔑然一笑,遂起了座,踱步走向數步外吊著的那人,又回頭看看綠袖,「你們兩個總要有一個人說的,這機會先給你,你看清楚我都會做什麼,再決定是否主動告訴我。」
「你……」綠袖神色驟慌,未及說出什麼,他已猛地揚了鞭子。
鞭子在空氣中劃出疾風,猛地落下間直嚇得綠袖緊閉雙眼。聽得一聲壓抑着的慘叫,她又忍不住抬眸看去,見他本就遍體鱗傷的身上又添了一道新傷,自左肩斜划而下,嶙峋的傷口中皮肉外翻,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鞭子打出來的……
她顫抖着看向那人手裏的鞭子,他淡聲笑着,竟配合地走近了,讓她看得更清楚:「上面墜了兩顆釘子,管用得很,毀你這張臉不是難事。」
她心中一陣狠顫。
「不然這樣吧……」那人笑意未減,環視一周后,目光重新落回她面上,「我讓你自己想一想。這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個人,你都可以逐樣看個清楚。」
他說著便向外踱去,打了個哈欠,「善意」地提醒她:「最好記得想想這些東西落在你身上是什麼感覺,聽說你是個不錯的舞姬,別給自己惹麻煩。」
這話音落下后,厚重的木門在身後狠狠關上。
門響激得綠袖渾身一栗,而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拽門,但很快便知那門是從外面閂上了。
周身顫抖不止地回過頭,她再度看向十餘步外吊著的那人,凝望一會兒,眼中掙出淚來:「大人……」
那人聞聲輕顫,抬頭看向她,眸中驟然沁出痛苦:「他們還是找到你了。」
這並不是她進入這刑房后說的第一句話,他卻是剛知是她。綠袖細思之下,便知他大約是方才已暈厥過去,又被新至的傷痛激得醒了。
眼淚猛地涌了出來,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因怕觸到他的傷口而不敢碰他,無力地扶住旁邊的石壁,有滿心的話又說不出。便怔怔地望着他默了好久,終於,她說了一句:「我們會出去的……」
「綠袖。」他疲憊地低着頭,微搖了搖,目光移向側旁,向她道,「你看。」
她順着看過去,見他右腳邊的地上畫了數道橫線,皆是血跡所畫,看上去並不整齊。
「我來赫契前,曾與陛下議定……若我被俘,寬雲會即刻飛回皇宮告知陛下。陛下會以大局為主,決定是否救我,一共有三十天時間。」他說著,虛弱一笑,再度看向那些橫線,「若無人前來,我便在第三十一天的黎明自盡。已經第二十五天了……我覺得可能……」
朝廷大概不會派人來了。
希望被生生斬斷的殘酷讓綠袖胸中窒住,她連連搖頭:「不會的……」
「你活下去。」他抬眸看看她,笑意苦澀,「你一直只是傳信而已,你知道的事情沒有那麼要緊。他們若非要逼問,你告訴他們便是……但凡他們肯留你一命,你就還有機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