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群人又勸又拉的,混亂了那麽一會兒,才終於將席仲舒扶了起來。
眼看他老淚縱橫,席臨川也有點應付不過來,窘迫地看向紅衣。
紅衣含笑道:「父親……席煥昏迷了三日,身子多少還虛着,我們……我們進去說。」
可人請進房中後又成了另一種尷尬,席仲舒只要一看席臨川,便是滿臉愧疚的樣子,連帶着席煥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
席臨川看看父親又看看弟弟,少頃,清清嗓子,道:「我聽來回話的禁軍說,父親住在淄沛北邊,不是什麽富庶的地方,家中的宅子該修了吧?」
席仲舒聽言愣怔了一下,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席煥顧忌少,窘迫了一陣後便說:「兄長,禁軍可能弄錯了。早兩年,我們是在淄沛北邊住過一陣子,後來就搬到了南邊,境況尚可,家中的宅子也還好,兄長不必擔心。」
「哦……」席臨川簡短一應,心下亦舒口氣。
席煥語罷,偷偷看了看父親,又看向席臨川,笑容變得越發勉強,語帶支吾地道:「有件事,我想……想跟父親和兄長打個商量。」
席仲舒疑惑地蹙起眉頭,席臨川稍一頷首道:「你說。」
「我能不能……留在長陽啊——」席煥拖長了的尾音有點發虛,帶着些少年作不了主時特有的期盼和堆笑意味。
席臨川聽見後心下微沉,不動聲色地應說:「府里倒是有地方。」
「煥兒!」席仲舒當即一喝,低斥道:「明日就回淄沛去,不許給你兄長添麻煩。」
「我不給兄長添麻煩!」席煥執拗地辯駁道:「我不住驃騎將軍府,平日也絕不來叨擾兄長和嫂嫂,我就是喜歡長陽罷了,再說……留在淄沛實在沒什麽出路。」
這般聽來,這要求絲毫不過分,然而過去許多年的愧疚、懊悔加起來,席仲舒又哪有臉點頭答應這樣的事?
眼看着席仲舒又要斥責席煥,席臨川皺眉一咳,緩頰道:「留下便留下吧。我在長陽有別的宅子,紅衣也在敦義坊置辦過住處,是從前她和翰邶王次子的妻子同住的屋子,現下她們都嫁人了,那地方也空下來了。」
「嗯,席公子去住無妨。」紅衣噙笑應和道。
席臨川言罷後便安靜地等着,想看自己順着話茬兒,就不讓席煥留在驃騎將軍府里住,他會不會再改口要求住回來?
卻沒想到席煥聽後面上一喜,似乎生怕父親再做阻攔一般,立即向兄嫂一揖,笑道:「多謝兄長、多謝嫂嫂。」
至此,迷霧還是迷霧。
紅衣幾經試探之後,算是全然對小萄放了心,可知道更多細節的席臨川卻放不下心。
借屍還魂……此事不弄個明白,這提心弔膽的感覺便始終消不去,是以仍每日按時把紅衣從榻上拎起來,送到敏言長公主那裏,下朝再順道接回來。
紅衣對此沒說過什麽怨言,但一連七、八日下來,也着實有點崩潰。
「哈欠連天的,可是昨晚沒睡好?」敏言長公主關切笑問。
紅衣苦笑着搖頭,敷衍說:「也沒有,許是秋乏。」
「看着倒更像是近來心事太多了。」敏言長公主蹙眉一嘆,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擱在她面前,溫聲勸道:「臨川在這樣的位置上,事情總少不了。你擔心歸擔心,也別想得太多,到頭來會是自己先受不了的。」
紅衣點點頭,輕道了句我知道。
敏言長公主又說:「不如我讓她們收拾間屋子出來,你補補覺?」
聽見這話,紅衣偏頭一想,覺得這樣也好,她確是有點累得熬不住了,便點點頭,接受了敏言長公主的提議。
隨着婢子進了一處乾凈整潔的小院,一看便是專門備給客人借宿的,婢子取來寢衣,她屏退婢子,逕自換好後躺上榻,睡意很快就襲來。渾身的疲乏中,她聞到一縷淡香,味道柔和且微甜,令她一下便全然放鬆下來,轉瞬間已是半睡半醒的狀態。
就在紅衣要沉入夢鄉之際,她聽到一聲窗戶被推開的輕響,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卻發現怎麽也睜不開。隨即感到身上一陣微涼,她眉頭皺起,想把被子蓋緊些遮擋涼意,胳膊卻連抬都抬不起來。
神思恍惚中感覺被人馱在肩上,心想應是席臨川下朝來接她了,便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句我自己走,可尚未聽見任何回應,那股子甜香又再度飄來,將她帶入更深層的睡眠中。
席臨川下朝後便直奔大將軍的府邸而來,得知紅衣被安排至小院中休憩時,不由露出一臉尷尬的笑容,在敏言長公主的帶路下,來到紅衣歇息的小院。
見到敏言長公主與席臨川前來,守在門口隨時等着傳喚的兩名婢子福了一福,在敏言長公主的授意下,敲起了房門,只是她們兩個敲了許久也不見回應,敏言長公主乾脆親自敲門喊人。
那兩名婢子無奈地對望着,見敏言長公主已敲門喚了半天,將軍夫人卻還是沒來開門,心中不由讚歎這位將軍夫人也忒能睡。
隨在敏言長公主身側的席臨川也不禁乾笑一聲,上前一步,尷尬的語聲中不失寵溺,「紅衣,快起來,回府去睡了。」只是他喊了幾聲,門內依舊沒有動靜。
他挑了挑眉頭,揮手讓婢子退開,而後取了張銀票出來,向敏言長公主一揖,將銀票奉上,「舅母得換扇門了。」
敏言長公主無奈嘆氣,清楚他這是要做什麽,接過銀票,示意身旁的婢子跟着自己往後一退,任由他毀門。
席臨川退了半步,略一沉息,一腳踹過去,在十成十的力氣下,房門倏地大開,被踹裂的木頭髮出「喀啦」一聲響,響聲過後,房中又再度恢復安靜。
「哎?」敏言長公主一愕,喚了婢子回來,「人呢?」
兩名婢子向里一望,見裏面空無一人,不由面面相覷,「沒見夫人離開……」
聽聞此話,席臨川面容驟然陰冷,目光未在空蕩蕩地房中多做停留,猛然一喝,「來人!」
隨行的下人連忙進來,他剋制着心中驚懼,咬牙道:「傳令封城!另請指揮使大人來搜大將軍府!」他命令下得很快,吩咐完後才轉向敏言長公主,深深一揖,終於壓不住聲音中慌亂的顫抖,「事出突然……舅母恕罪。」
「無、無妨。」敏言長公主怔怔應了,也覺出不對勁,還未細想,定睛一瞧已見他轉身向外行去,急忙道:「你去哪?」
「進宮。」席臨川足下未停,緊握成拳的手不停地顫抖着,「求陛下暫封皇城。」
他一邊屏開心中不斷升騰的恐慌,鎮定心緒,理着思路,一邊又壓抑不住那份害怕。
竟然、竟然還是出事了,他以為大將軍府中該是安全的,畢竟這不是舅舅和舅母在長陽城的府邸,這一處可是在皇城裏!府中戒備森嚴,每半個時辰都有侍衛巡邏,結果他最擔心的下毒沒有發生,反倒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麽不見了。
「去看看席煥在做什麽!」他道,深吸一口氣又繼續說:「皇城守衛、大將軍府守衛逐個審問。」
沒有時間多做耽擱,他必須儘快把紅衣找回來,否則她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又或者……回來後的她,可能就不是她了。
思及此,席臨川猛地一拳狠狠砸向院牆,疼痛從手指直傳到胳膊,他緊咬牙關,仰望着深秋清朗的天空,卻覺得周圍黑成一片。
全然不知對方是什麽來頭,手握連赫契前王儲都認為已然盡毀的赫契巫術,又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大將軍府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偷」走。這讓他感覺無從抵抗的力量,就像天邊存在着一雙眼睛,任他在長陽城裏怎樣小心、怎樣設防,那雙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並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