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知識論視角下的哈耶克
汪丁丁
不論何時,只要我回憶起八十年代中期爬在學生宿舍的單人床上閱讀《通往奴役之路》的情景,便有一種莫名的感激湧上心頭。現在想起來,這是一種被啟蒙者發自內心的感激,其次,還因為哈耶克的書籍曾在我生命歷程的三十年內被查禁,而我熟悉的那些傳播者,則被送進監牢。
在我迅速擴展的學術視野里,有那麼一段時間,大約從1996年到2002年,我以為我已經走出了哈耶克的影子,我覺得當代認知科學以及其他科學的進展已經足以讓我比哈耶克看得更遠了。可是,在去年秋季的課堂上,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制度分析基礎”的第5講,在北京大學理學樓的大教室里,我突然意識到我正在努力推進的思路,甚至包括“深層心理學”和“神話學”,正是哈耶克早年採取過並且於晚年再度返回的“知識論”思路。
偉大的人物之所以無法超越,並非由於他們的知識結構不可超越,而是由於他們所提出來並且試圖解決的問題,對於我們人類社會具有根本的意義。這些問題是永恆的,揮之不去,糾纏在每一代人的日常生活的深層,有時??只在歷史性的場合,突然呈現出來,打擊我們,讓我們當中對這類問題比較敏感的那部分人坐立不安,甚至廢寢忘食。
每一個時代,只有極少數的人,他們的心靈,偶然地,因為先天和後天的種種因素,獲得了對於根本問題的敏感性。這種人,被我們叫做“思想者”,他們其實無法與同時代的大多數人對話。因為那些問題幾乎從來不被大多數人所關注,那些問題很少獲得諸如戰爭、飢荒、災難**件這類歷史機遇把自己呈現給大多數人。於是,思想的對話經常是在不同時代的思想者之間進行的。例如休謨和康德,他們經常與之對話的是牛頓、萊布尼茨、和笛卡兒。當然,我們知道,休謨和康德又是哈耶克經常與之對話的兩位跨越時代的思想者。
讀者看到的這本《哈耶克傳》,是艾伯斯坦2001年的英文新著。秋風,它的中譯者,是我最欽佩的奧地利學派經濟學思想的研究者之一,他的這部譯作,不僅正文,而且連文獻索引和各章註解,都有很高的翻譯質量。
從學術思想史的興趣出發,在讀完了馮克利撰寫的“代序”??“用觀念戰勝觀念”之後,我建議讀者跳過前面的幾個章節,直接從第19章“心理學”開始閱讀。因為這裏描述的,是“知識論”視角下的哈耶克。
在一封信件里,哈耶克說過,他的心理學著作??指《感覺的秩序》,是他做過的最重要的事情,但“迄今尚無人理解它”。當然,我猜,那肯定是在波普1970年代發表《自我及其大腦》之前的信吧。因為波普明確指出:是哈耶克的《感覺的秩序》激發他研究自我意識的腦科學原理的。哈耶克在晚年著作(《致命的自負》)里指出:波普確立了“演化理性”的思想體系,他自己的使命則是確立“演化道德”的思想體系。
因此,讀哈耶克最好與讀波普結合起來。哈耶克早在1920年,受了馬赫《感覺的分析》的影響,就正確地猜到了人類認知的神經網絡基本原理。他在《感覺的秩序》裏明確指出,大腦神經系統的複雜連接??即“神經網絡”,其實質是及時感知來自外界的刺激並且盡量“正確”地對刺激作出反應。所謂“正確”,是指能夠提高有機體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故而,“理性”,從一開始就是通過有機體的正確“行動”才表現為理性的。那些在“物競天擇”過程中被淘汰的行為,就是“非理性”行為。顯然,這就是後來由波普確立的“演化理性”的基本原則。基於同樣的對事物“複雜性”的深刻理解,哈耶克試圖確立“演化道德”的思想體系??那些在物競天擇過程中被淘汰的行為規範,表現為“不道德”,而那些幫助人類擴展了合作秩序的行為規範,就被命名為“道德”。
在今天的讀者看來,這兩位思想者的努力,在於確立了真正自由的人類社會的知識論基礎??即絕不相信任何觀念可以絕對地真確,唯一真確的,是自由競爭着的各種觀念所構成的演化格局。從這一基礎出發,我們才可能對我們“自負的理性”時刻欲求進入的那千百條歧途保持警惕。“自由的精神就是對自己是否正確不是很有把握的精神”。
波普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是在1943年2月寫完的,那是戰爭時期,通信很不方便,根據艾伯斯坦的考證,大約1年之後,波普收到了哈耶克寄來的《通往奴役之路》,他立刻表態,說哈耶克這部著作的出版是“最激動人心的事件”。波普在給哈耶克的信里這樣寫道:“你在前言裏形容這本書是‘我不能逃避的責任’,看到這段話,我覺得,推動你進行研究的力量與推動我的那股力量完全是一樣的。”讀了這些往來信件,我們得以理解為什麼《開放社會及其敵人》與《通往奴役之路》,兩部著作,傳達的幾乎是同一種思想??即“對人類理性的深刻懷疑”。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在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以“理性”的名義,所謂“科學社會主義”的思潮如此徹底地征服了幾乎全體西方知識分子。自認無法逃避使命的哈耶克,在那個時代顯得多麼孤獨啊。也正因此,多年之後,斯蒂格勒在《通往奴役之路》的再版序言裏,以“悲蒼”來形容哈耶克那時的心境,以“吶喊”來描述哈耶克發出的孤獨的聲音。
馮克利寫的“代序”,在我讀過的各種序言裏,是最精彩和充滿了當代反思的一篇文章。他告誡我們:今天對哈耶克的紀念,且莫流於“為了忘卻的紀念”。他提醒我們:不管你周圍的人們正在公開地反對“自由”還是正在以“自由”之名牟取不義之財,你都應當相信伯克早就寫下的信條:“人們享有公民自由的資格,與他們對自己的稟性施以道德約束的願望成正比,與他們把熱愛正義置於個人貪婪之上成正比。”
自由並不必定意味着快樂,尤其不意味着眼下流行於各式快餐店裏的“簡單的快樂”。哈耶克的思想,代表了“深刻的複雜性”,那份沉重感,遠非今日追逐淺薄的大眾媒體所能承受的,並且在這一意義上,如阿多諾的音樂評論一樣,哈耶克思想將永遠屬於精神貴族。
自由往往意味着痛苦,那種無地彷徨、不得不選擇、並且選擇與傳統決裂的人所感受的痛苦。承受選擇的痛苦,體驗薩特早就體驗過的生命絕望地要超越生存困境的那份驕傲與高貴。把你的生活,通過你的自由選擇,從你被拋入的決定論境地,超拔出來,你便獲得了自由。哪怕只是瞬間的自由,哪怕你隨後便重新淪為生活的奴隸,畢竟,你曾經讓生命永恆地閃耀過,在那一瞬間。
原刊《財經》雜誌,2003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