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色星期二等待同事平安歸來(2)
我一邊把這一情況向國內做了簡單彙報,一邊安排專人每隔5分鐘聯繫一次。一個小時后仍然沒有音信,這時送黃敬文去現場的司機阿布·希南一個人回到分社,他見我后什麼話也不敢說,而是小聲地用阿拉伯語告訴伊拉克籍報道員賈邁勒,說他“把黃敬文丟了”,他“也很着急,可就是找不到黃敬文,現場美軍和憤怒的群眾又發生了衝突,兩個人被美軍開槍打死,很危險,所以他就先回來了”。我很難責怪阿布·希南,只能繼續撥打黃敬文的手機。一個小時又過去了,黃敬文終於打來第三個電話,報告說他已經在教長的家裏,那裏手機信號很差,教長為了他的安全又堅決不許他離開,並說一旦局勢稍微平靜就立即回來。謝天謝地!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接這個電話的時候,正好碰到電來了,我們窗外自備發電機的轟鳴戛然而止,那一刻,我覺得黃敬文在電話里的聲音是如此美妙,天地間的一切都因為一個人的平安而如此美好。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分社的伊拉克籍報道員夏南忽然指着我背後的監視器說:回來了!我們所有人都沖向門口,看到在兩名保鏢護送下回家的黃敬文。夏南衝上去激動地與黃敬文緊緊擁抱。我緊緊握着兩名當地保鏢的手連聲感謝,眼睛也不由得濕潤了。這時,中國駐伊拉克大使館復館小組組長孫必干大使打來電話,詢問分社人員安全情況。孫大使說,他已經與在巴格達的幾乎所有中國人聯繫過了,大家都平安無事。“平安”,這簡單的兩個字,在此時此刻卻顯得如此珍貴和美好。“開車射殺”—絕對不是銀幕鏡頭窗外的草地上,已經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鮮花。春天,沒有忘記這片留下人類早期文明足跡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2004年3月5日,本來下午4點簽署臨時憲法,由於部分代表在最後一分鐘提出不同意見,等到8點也不見動靜。黃敬文下午1點就去了,又累又餓,但是還得等。我在分社也心急火燎,乾脆拿出一盤DVD影碟《人猿星球》,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起來。在電影裏,人猿們像人類對待牛馬那樣對待人類,把人類當寵物,殘忍凶蠻,讓人看到自己野蠻的一面,看到人類在文明外衣下野蠻的影子。就在這時,我的當地伊拉克同事賈邁勒進來對我說,他妻子剛剛打來電話,說是5分鐘前,和他家只隔兩間房子的3個鄰居被人打死了。賈邁勒說,鄰居家三兄弟人非常好,謙虛而有禮貌,全家都很善良,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仇敵。但是,他們過去都曾經是復興黨的成員。在薩達姆倒台後,伊拉克已經有太多的復興黨成員在清算運動中被打死。但是讓賈邁勒想不通的是,他的鄰居只是復興黨的底層成員,除了復興黨的身份外,他們和別人沒有任何不同,但是竟然在自己家門口遭遇殺身之禍。賈邁勒說,兇手顯然早有預謀。他們乘坐一輛沒有牌照的汽車,在開車駛過鄰居門口時開槍掃射。鄰居們都聽到了槍聲,但當膽子大的年輕人拿着槍出來看時,兇手早已一溜煙不見蹤影。賈邁勒說,被殺的三弟兄都有孩子,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孩子們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父親。賈邁勒說,三兄弟參加復興黨沒有別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一個較好的社會地位。因為在薩達姆時代,任何人要想進入政府工作,要想有好的職位,得到晉陞,就必須加入復興黨。“復興黨有50萬成員,他們難道全都該殺嗎?”賈邁勒是個很誠實的人,他說話向來是字斟句酌,從不誇張和信口開河。他告訴我,他們家一帶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殺,兇手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團伙,他們在宗教或政治極端主義者的慫恿下,成為黨派清算的職業殺手。那麼,他們為什麼要殺人?是仇恨嗎?不完全是。這些兇手的基本思維,是不能容忍異端的存在。前復興黨黨員對他們來說是異端,別的宗教派別和勢力也是異端,他們的邏輯是要麼臣服,要麼死,總之和異端是不能和平共存的。清算運動已經打死太多人,包括教授、校長。橫屍街頭的事情,10個月後仍在繼續。被打死的賈邁勒的鄰居中,有一人還是警官,也許是看到過去的復興黨現在還在做官,一些人才動了打死他們的念頭。當天的報紙說,偷偷販賣酒精飲料的人已經開始懷念薩達姆時代。因為薩達姆時代這些東西雖然不能公開賣,但私下買還不至於太危險。現在極端勢力抬頭,一些信仰基督教的人無論買還是賣這些酒精飲料,都要冒被襲擊和被打死的危險。令人更加震驚的是,每次這樣的槍殺后,除了鄰居的慰問外,當地警察局很少介入,美國人也根本不管,更談不上誰負責和賠償。賈邁勒說,一些兇手背後的極端分子,現在仍坐在美國人扶持起來的政府高位上。美國人關心的只是如何利用這些人和這些勢力,並不關心他們在做什麼,不關心這樣會帶給普通伊拉克人什麼樣的苦痛。這樣的事情,西方的媒體也基本上是不報道的。賈邁勒問我要不要就此發一個稿子。他說,他不到10歲的女兒還在電話里告訴他一些槍擊的細節。一個孩子目睹這樣的慘劇,本身就是一個社會的悲劇。他說:“你看,伊拉克真是這個星球上目前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