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衣(1)
我算不算“腕兒”?我會在睡不着的時候問自己。答案有時“是”有時“不是”。在業界,出場費比我高的很少,我總排在前五,但對大眾,誰會認一個模特兒當“腕兒”呢?這世界很奇怪,從小到大,我的審美、世界觀變過很多次。我清楚地記得十六歲,從地鐵里走出來,夏天,我穿文化衫,下面是同樣白色的大褲衩,白涼鞋。作為一個普通高中的高中生,我家境十分中等偏下,能穿成芸芸眾生之不顯眼的一員就是最大目標,否則稍不留神就被人以為是“希望工程”被捐助大的。那時我已留長發,梳成兩條細細辮。是的,我從地下通道里走出來,我以為我有青春,就不會算丑,但路邊的兩個大學男生,忍不住地笑,指着我說:“看那個‘麻桿兒’。”夏天,我感覺被人兜頭倒了一脖領子冰水。我自此連那點關於青春的小小自信都沒有了,我很難看,我知道了。那年我一米七三,心裏深深地盼望就長到這裏吧,不需要再長高。因為我知道自己不好看,所以不想再因為高而被人注目,我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含胸縮脖的狀態。在學校里,我被分派去打球,我瘦,並不肯鍛煉,只好苦練投籃本領,迪迪她們那些刁婦,一個衝撞就把我弄得四腳朝天。但我還是在畢業前夕長到了一米七八。我沒有考上大學。得知落榜后,我每天睜着眼睛躺在涼席上發獃,一動不動,偶爾起身去廁所,涼席上一個汗漬的淡色影子。媽勸我接着念補習班,我拒絕了。我不想再回到學校去,我不想傻駱駝似地在學校里繼續啃書,還啃不會。莉文勸我去商場當導購,賣化妝品或者衣服,她自己就是從西單勸業場的一個包金首飾櫃枱站起,現在混進我家附近一個新開業的大商場賣“資生堂”的,據說還動用了她爹在稅務局的關係。她對我說:“MAGGIECHUANG就是從賣化妝品開始,到現在當影后的。”MAGGIECHUANG?我眯起我的小眼睛,她的生命,是個傳奇,與我何干?我沒有事做。學校里那些朋友,有學上的已經奔赴前程,沒學上的去打工,或者再跑去報名補習,只剩我一個還沒找到方向。我到圖書館辦了張閱覽證,泡在那兒讀英文版的《呼嘯山莊》,還有冷氣可享受。家裏是沒有的。我命真薄。迪迪已經從一個酒店暑期培訓班結業,到“中國大”大堂吧實習了。她打電話給我說,抽空去她們那兒坐坐,環境優雅,客人體面,喝冰水並不要錢。她已經與幾個客人聊得不錯,正準備工休時一塊兒出去玩玩。我呆了呆,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她已經一付在社會上如魚得水的樣子。當初我跟她一起去報的那個培訓班,人家嫌我高,又呆,沒要。就是那一次,我認識了艾森。他跟迪迪說:“你的朋友這麼高,為什麼不去當模特?”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奇怪,他所有要跟我講的話,都是衝著迪迪說的。迪迪聽了很興奮,一直慫恿我。我想:當模特不會太累吧?不過走來走去。我不會別的,走路還是會的。我管媽要錢,去上模特訓練班。這次媽拒絕了,她說這事可真好笑,模特?模特是什麼玩藝?是艾森給錢我的。六百多塊,在當時的我來說,那是個天文數字。同時,他還送給我一個BP機,他把它默默地塞到我手裏,機器外面有個透明的塑料套子,裏面塞着一張紙條,寫着號碼,歪歪扭扭的字跡,我不知道是他寫的,還是隨機帶的。但我知道,我一接過來,有些事就必須要發生了。從此,只要他呼我,我必須竭盡所能第一時間趕赴。我接過來了。那個BP機是126的,呼號是四位數,若干年後,126台宣佈,凡四位數的機主,均可免交服務費。由此我才意識到,我擁有BP機,是多麼的早。擁有BP機的第七天,我告別了我的少女時代。後來的生活,出乎意料的順利。我上的那個野雞訓練班,剛進行到一半,學員就揪着教練的領子嚷嚷着退錢,教練是個跳舞的,他媳婦是團里的主力,他因為常年跳不上,就搞點副業,經常喝得爛醉來給我們訓練。訓練班草草結業,並且把六百塊錢如數退還。我把錢交到艾森手裏,他沒要,說你去買身體面的衣服再報名。對,教練在退錢時對我噴着酒氣說:“你會是個好模特,過兩天有個新秀大賽,你一定要去報名。”我報了名,然後參賽,然後,我拿了亞軍。其實我走路的時候,仍然含胸縮脖,但那個留辮子的外國老頭,非說我有股子SHY勁兒,瘋了似地拉我去作他的秀。我平生第一次出了國,所幸念書時我的英文不錯,我順利地簽了經紀公司,在巴黎一呆三年。我拿亞軍的時候,莉文說:“MAGGIECHUANG參加選美時,就是拿的亞軍。”我在巴黎走秀,MAGGIECHUANG坐在前面靜靜地看。老頭兒也喜歡她,拉着我倆合影,我已經不會表現出意外了,因為,我早已習慣自己的生活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回國后,我還是經常往歐洲跑。我這種長相,歐洲人喜歡,但國人喜歡的,都是那種混血兒相的,走到台前瞪眼一亮相,唱戲似的。我還是那麼呆,有評論說:“因此,衣服在她身上,是靈動的,反差極大。”我獃獃地笑。國內的秀,我挑揀得很厲害。一般的設計我都不喜歡,所以大部分秀都是因為推不過的人情,所幸這種人情不多。但媒體反而因此誇我有神秘感,還有類似“愛惜羽毛”之類的怪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