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衛軍》第三十一章(1)
賀遠達去世了。賀東航目睹了父親離開這個世界的全過程。父親這個時期情況一直不好,時常胸悶、氣短,心前區疼痛,還伴以冷汗,前幾天又搶救過一次。
醫生拿着他的心電圖告誡賀東航說,首長正處於心梗恢復期,心肌供血不足,挺危險,要絕對靜養。
賀東航給賀小羽打電話,要她帶上岳成嶺抓緊回來。自從蘇婭從南邊回來,賀東航有空就跑趟醫院,同父親談話也很坦然。
父親一直很樂觀。他把醫生的忠告比做和平時期的某些戰備教育,是
“敵情刺激”,飲食起居、讀書看報一切照常。打着點滴他還說:“鐵打的身體,流水的吊瓶。”肖萬夫終於來探望他之後,他的話更多了,就躺在床上跟他探討國家南部海域的資源保護問題。
父親只有一次談及他的後事,聽起來也是很不經意似的。那是個晚上,酈英不在場。
賀東航給父親沖了澡,陪他坐在陽台的躺椅上。這時明月半牆,桂影婆娑,庭院寂寂又似萬籟有聲。
父親突然對他說:“我死了以後,你給我點上九根蠟燭,要紅色的,大一點,人死也是辯證法的勝利。照顧好你媽媽。”從此再不提死的事。
父親去世的時候沒有一點徵兆。他照例憑窗練拳腳,按照永無定規的套路出腿送臂。
他譏笑肖萬夫太魯莽,一輩子就吃了感情用事的虧……話沒說完就
“啊”了一聲撲通倒地,意識喪失。等醫生聞訊趕到時,他的呼吸心跳都停止了。
母親雖有思想準備,但也無法面對父親猝然離去的現實,她一臉驚悸地看着醫護人員給父親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壓,又做了氣管插管,上了人工呼吸機。
她懇求醫生不要停止搶救,說他的女兒正從三峽往回趕,讓她最後見她爸爸一面……醫生很理解,搶救在繼續。
父親被安放在病床上,在呼吸機的作用下,他的上身有節律地起伏,監護儀的屏幕上顯示出父親似乎還有呼吸和心跳,他在艱難地等待着遲遲不歸的賀小羽。
直到小羽帶着岳成嶺趕到,伏在父親身上,向他哭訴了晚到的原因是工程指揮部為她召開慶功會,並向父親介紹了岳成嶺之後,母親對醫生說,可以結束了,謝謝你們。
於是父親的上身就不再起伏,顯示屏上的呼吸和心跳波形,歸成兩條寧靜平直的綠線,終於消失……於是,全軍又少了一位曾經跟隨毛澤東長征的健在的紅軍戰士。
聽說健在的越來越少了。對父親的去世,母親心理上無法接受。由小羽陪她終日在卧房打吊瓶。
客廳改成了父親的靈堂。朝東的牆上是父親1955年授銜時的禮服照。
在一個罩着黑紗的深色鏡框裏,時年33歲的父親略帶拘謹地看着向他默哀的人們。
賀東航從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穿這套禮服,到他上小學的時候就取消軍銜了。
只在每年的換季時節母親晾晒衣物時,他能見它一面。那是一種天藍色的手感極好的呢料製成的西服式軍禮服,領口袖口都有金絲銀線綉成的穗穗。
賀東航曾見過我軍的元帥和許多著名將領的戎裝照,所着禮服同父親這套大致一樣。
所以每當見了這套軍禮服,他總有一種幾乎頂禮膜拜感覺。這件禮服後來被媽媽給上了中學的小羽改成了西服套裙。
父親遺像下是母親敬獻的素色花籃,賀東航供奉的鐫有警徽的攻擊直升機的精巧模型,小羽和岳成嶺帶回來的三峽大壩永久船閘的紫檀木微雕,還有賀兵突發靈感從文化市場買來的一個有着四條腿的根雕品,他說是條牛。
遺像對面臨時加了張長條桌,上面一字排列着九根燃燒着的紅蠟燭。燭芯火苗長而明亮,隨着來人帶起的微風搖曳。
賀東航在擺置它們的時候,母親和小羽都問,這是幹什麼?賀東航說父親交代的,什麼意思不知道。
母親很疑惑地審視賀東航,東航說媽媽我確實不知道。親朋好友的名單是母親召開家庭會議通過的,名單里沒有冷雲阿姨。
母親說,你們自己的朋友自己通知,軍區治喪委員會等着要這份名單發訃告。
賀東航沒有單獨給蘇婭通報情況,心想那樣蘇婭也不好操作,讓她理解成是通知她呢,還是包括了冷雲阿姨?
反正司辦會通知的。父親去世的當晚,肖萬夫叔叔和易琴阿姨就來弔唁。
老夫婦倆在父親的遺像前三鞠躬,平身時面容凄楚,眼中微淚,等賀兵過來喊了爺爺奶奶,易琴阿姨就淚如雨下,嘴裏喃喃道:“孩子,兵兵……”對九根紅燭他倆也不解其意。
他們去卧室看母親,在走廊里遇見岳成嶺,原以為他是負責簽到的工作人員,聽賀東航介紹說是小羽的男朋友,又特意回身看他。
易琴阿姨淡然地但卻是很迅捷地打量了他,只點了下頭。肖萬夫聽說岳成嶺是黃金部隊的工程師,就說:“好,好,是個有錢的知識分子。”易琴拉肖萬夫進了母親的卧室,立時,屋裏就傳出母親孩子似的哭聲。
肖萬夫不多時就出來了,眼裏流過淚。他把賀東航拉到院子裏。院裏的櫸樹、合歡樹和冬青樹上,也點綴了白色的絹花。
見周圍沒人,肖萬夫低聲問他:“亞敏同志那裏通知了沒有?”賀東航說沒有。
肖萬夫說也好,通知了也不好處理。他把聲音壓得更低,說:“你爸爸那裏有幾條好槍,都是很有紀念意義的,千萬不要讓保衛部門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