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夏日
飯後,陳川媽媽和陳川的大嫂兩個人一塊兒收碗,其他人閑散坐開,剔牙消食。
壁掛電視裏放着中央台的合家歡綜藝節目,福祿壽三星面前的供奉剛被舅母和小姨換了新的,暗紅火焰狀的電光蠟燭一閃一閃。陳川表弟從網上搜到了那個清華師兄的照片,還有狀元訪談,在客廳中大聲地朗讀,被李佳苗追着暴打。陳川大哥家的兩兒子也不知道為啥一起放聲大哭了起來,家裏一時間雞飛狗跳,混亂熱鬧。
季辭看着這一切,想,這就是人們向所追求的五穀豐登、人丁興旺,子孫滿堂、其樂融融吧。
只是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局外人。坐了一會兒,等陳川媽媽洗了手出來,她便打招呼說要回家。陳川媽媽挽留了兩句,又囑咐她注意安全,招呼陳川來送她回家。
到樓下,季辭要去停車場,陳川拉住她,說:“着什麼急,剛吃完,去溜達溜達。”
兩個人沿着馬路邊散步。法國梧桐參天而立,蒲扇般的寬大葉片在夜風中輕搖,沙沙作響。
兩人無聲地走了幾步,陳川忽然大大咧咧地伸手一攬,勾住季辭的腰貼在他身上,說:“我家季狗子這是怎麼了,今晚都沒怎麼說話。”
季辭嚇了一跳,推他一把,說:“別亂來!”
陳川笑着擰了一把她的腮,說:“非要老子搞你一下,你才能拿出點勁兒出來。”他又雙手拍拍她的臉,“怎麼了呀,季狗子?”
季辭白了他一眼,問:“庹映潔呢?這回又沒跟你一起回來?”
“平台期了。”一提到庹映潔,就輪到陳川悶下來,“再接着走下去,就到了要談婚論嫁的時候,她爸媽那邊對我不算滿意,我呢,也不想跟她結婚,所以就這麼耗着。”
季辭說:“這麼耗着,不累嗎?”
陳川嘆了口氣,別開她這個問題說:“不過這回苗苗辦升學宴,她會來。”
“那我就不去了。”季辭昂着頭,把樹上掉下來砸到她的一根小枝子擲回樹上。“正好,我馬上要去歐洲待一段時間。”
“去做什麼?”
季辭扭頭,看見陳川瞪着她,路燈下臉色發黑。
她咯咯地大笑起來:“這麼緊張做什麼?”又故意說,“我不就去會會舊情人嘛,你吃醋?”
陳川嗤道:“吃個屁醋。”
“還說不吃醋,氣得臉都青了。”季辭指着他鼻子說,又忽的泄憤似的拿包砸他幾下,“叫你給我找床伴,叫你把男人往我床上送,氣死你得了。”
“還他媽記仇呢?我不就想咱們扯個平嗎?”陳川擋着她的包包,說:“行行行,我錯了,我吃醋,你跟誰好都行,可別他媽給我帶個老外回來,膈應得要命。”
“你管得着嗎!”季辭把包收回來,甩着頭理了理剛才打鬧間弄亂的長發。
陳川幫她把因為靜電粘在背上的頭髮撥開,忽然放低了聲音喊了她一聲:“季辭。”
“嗯?”猝不及防他喊她大名,她茫然地抬起頭。
陳川漆黑着一雙眼睛望了她半晌,望得季辭頭皮發麻,說:“看什麼啊,我臉上有字?”
陳川這才收回目光,說:“沒什麼。”
*
季辭沒讓陳川送她,去停車場開了自己的車。她腦海里反覆浮現的是陳川那個眼神,她不能看不出來,陳川的那個眼神裏頭有情,有猶疑不決,有固執,有不甘心,也有更為複雜她所看不明白的一些東西。掩藏在那張混世魔王面目下,陳川一直都是很複雜的。
年歲漸長,原本條分縷析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混亂,無數解不開的謎團,無數除不掉的麻煩。揮之不去,無法降解,唯一能選擇的,也就只剩下視而不見,假裝遺忘。
坐到車上,她看了一眼手機,在陳川家的時候,她問葉希牧在做什麼,葉希牧回答:“買菜。”去停車場的時候她問:“現在呢?”
葉希牧:“走路。”
季辭看着這兩個字眼,嘴角勾起。
葉希牧家附近只有一個大型超市,季辭通過二橋回天井老屋,也可以取道那條路。
超市已經快關門了,路上人車稀少,季辭沿着路邊開了一段,果然看到葉希牧拎着兩個袋子在前面走。
她把車靠邊停在他前面一點,解了安全帶坐到副駕駛去,搖下車窗。
“哎,小哥哥。”她下巴壓着胳膊,和他打招呼。
葉希牧看見她了,聽見她的稱呼,抿着唇笑了一下,走過來。
他一笑,季辭覺得眼前像是亮了一下。
她朝着他的袋子抬了一下下巴,“買的什麼東西?”
他低頭,伸手進袋子,摸出不到手掌大的一個小盒給她。季辭拿在手裏,涼沁沁的,是一個明治抹茶雪糕。
“給我的?”她詫異地問。
他點了下頭。
“你喜歡吃雪糕?”
他搖了下頭,“給你買的。”
“真的嗎?”季辭笑起來,她揭開蓋子,裏面的雪糕還沒化,硬硬的,她拿着小盒裏附帶的小勺挖了一團,含在嘴裏,帶着抹茶清苦的甜在舌尖上濃郁地化開。“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猜的。”
季辭牙齒輕咬着小勺笑起來,低頭在車裏摸了半天,右手握成拳伸出去,“我也給你一個東西。”
她眼梢上挑,笑得風情萬種。
手指纖長,指甲圓潤剔透,塗成了臟橘色,愈發襯得皮膚雪白細膩。
葉希牧猶豫了好一會,袋子換到左手,伸出手去。
季辭含笑望着他的眼睛,手指張開,輕輕在他掌心放下。
葉希牧收回手仔細看了一眼,抬起頭,一臉“你騙我”的表情。
季辭笑着搖搖頭,晃了晃右手,以眼神示意他把手再拿過來。
葉希牧伸手。
她伸着手放在他手上,卻沒有碰到他。她笑眯眯地審視他的表情,在他反應過來時收手。
她想,和小孩玩這種幼稚的遊戲,實在太有趣了——
然而下一秒,她的手便被抓住,她的動作,沒有他快。
“你說這個?”
少年的手灼熱又有力,燙得她皮膚髮麻。
可逆着路燈的光,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細微表情,只覺得他的聲音是沉靜的。
季辭不確定他心裏怎麼想,但是理智告訴她適可而止,別浪;直覺告訴她,再逗,就過了。
季辭抽回手,淺笑道:“回去早點休息,我也回去了。”
向他點了下頭,升起車窗,季辭開車離開。她強迫自己不去看後視鏡,然而擱在方向盤上的右手,依然有殘餘的灼熱。
*
省內沒有直飛西班牙的航班,季辭和葉希牧先去上海,再從浦東國際機場走。
列車駛離淥江市高鐵站,沿長江奔流方向疾馳而下。葉希牧坐在窗邊,眺望窗外飛快退行的風景。長江中下游古稱魚米之鄉,河渠縱橫,湖泊星布,山川靈秀,滿目蔥蘢。
季辭對看風景沒什麼興趣,耳朵里塞着耳機聽歌,閉眼假寐。
整張專輯聽完,她睜開眼,葉希牧仍然出神地看着窗外。她好奇探頭過去看了看,懶洋洋問:“有什麼好看的?”
窗外,從荒山野嶺進入了一個城市,從城鄉結合部建築物的低矮稀疏,到城市林立的高樓和縱橫往來的車流,再又漸漸進入無邊的平原,好似喧囂后又歸於沉寂的樂章。
葉希牧回過頭來,季辭聞到他身上襯衣領口淡淡的肥皂香味,覺得離得太近了,又坐回去。他看着她,“嗯”了一聲,又轉頭看向外面。
“之前出門多嗎?”季辭問。
“和我爸還有寧睿他們去過一些地方。”他看着窗外說。
“想離開江城嗎?”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季辭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她早就習慣了問他一句沒有下文。
“想的吧。”他說。
“你呢?”他忽然問。
“我啊——”季辭鬆鬆垮垮地仰躺在座椅上,煙癮又犯,不停摸着木糖醇含着。“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知道還會在江城待多久,說不定哪一天,突然想走,就走了。”
“為什麼?”
“沒有根了。過去不管怎麼說,還有媽媽在,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季辭垂着目光,把耳機線在手指間纏來絞去,一斜眸,看見葉希牧亮晶晶的眼睛。她嘴角含着誚意笑起來:“看我做什麼?”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
“自由也挺好。”她微眯着眼睛,尖尖指甲又掐一顆木糖醇咬在潔白整齊的牙齒間,半開玩笑說,“我會跳弗拉明戈,吉普賽人街頭賣藝的水平,去哪兒都餓不死的。”
“而且你知道嗎?”她開始和他信口胡謅,“弗拉明戈是年紀越大的女人跳來越好看,哪天我老了,胖了,胸部下垂,肚子和腰上有贅肉,我也不怕,跳這個舞會更有味道,會有更多人向我扔硬幣。”
葉希牧嘴角彎起,緊抿着唇望向窗外。他在笑。
太陽往西邊走,陽光漸漸斜進車廂,葉希牧拉了半邊遮光簾下來,擋住照向眼睛的光。餘下的陽光便落在他白色的短袖襯衣上,清淺透徹,像夏日晴空。
少年穿襯衣,總是和成年男人穿襯衣的感覺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裏不一樣,季辭許久都想不出來。
躺在座椅上半閉上眼睛,她想要是帶了畫板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