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紳子弟(1)
如果研究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道路,聞一多是有代表性的。他的代表性體現在他的複雜性上。他曾經和他所處的時代發生過巨大的衝突,這種衝突是他和他的時代共同造成的。他本來是一個對政治生活沒有興趣的人,但最終卻為政治所纏繞,以致在很多人眼中,他已不是一個學者,而成了一個鬥士;他已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而是一個戰士。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聞一多,真正的聞一多首先是一個知識分子,是一個在任何時候都難以和他所處的時代完全達成同一的人。雖然他在20世紀上半葉就已辭世,但從出生到他最終的結局中,人們仍不難看出,一個生活在當時的中國的知識分子的全部人生。聞一多去世的時候還不足48歲。用梁實秋的話說:“聞一多短短的一生,除了一死轟動中外,大抵是平靜安定的,他過的是詩人與學者的生活,但是對日抗戰的爆發對於他是一個轉捩點,他到了昆明之後似乎是變了一個人,於詩人學者之外又成了當時一般時髦人士所謂的‘鬥士’。”[1]梁實秋是聞一多清華時代的朋友,也是抗戰前一直和他保持着友誼的人。他對聞一多的評價,人們可以不認同,但在許多同時代朋友的回憶中,他的回憶卻最有人情、最合常理,也最讓人難忘。聞一多,湖北浠水人[2],生於1899年11月24日,最初的名字是“亦多”。他在清華學校讀書時,名字只一個“多”字,“一多”是他“五四”運動以後才用的名字。[3]聞一多出生在一個典型的鄉紳人家,大家庭人口眾多,子弟們受的都是舊式的教育。聞一多出身鄉紳之家這一點,是要特別注意的。在他成長的那個時代,代表中國社會主流文化氣質的就是那些鄉紳之家。中國早期留學生的家庭背景中,出身於鄉紳之家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徵。鄉紳之家的子弟,一般來說,經濟上還說得過去,重要的是,鄉紳作為地方上政治、經濟、文化和道德的代表,往往最能夠體現一個時期的主流文化。聞一多讀書的時候,他進的學校已經不是傳統的私塾,而是改良以後的私塾。當時,聞一多就既讀“子曰詩云”,同時也學博物、算術、美術,而且還用上了當時的新式教材。從這個經歷可以看出,聞一多雖然受的是舊式教育,但已非傳統意義上的舊式教育。季鎮淮在《聞朱年譜》中就說:“這是先生接觸新思潮的開始。”聞一多在11歲時,已可以讀到當時代表新時代潮流的書刊。其弟聞家駟回憶說:我們家庭“比較早地接受了新時代潮流的影響,在辛亥革命前夕就能閱讀到《東方雜誌》和《新民叢報》之類的書刊。”[4]少年時,聞一多就喜歡讀書和美術,很具有藝術氣質。而他後來的詩人和學者生涯,與他早年的出身不無關係。聞一多身上,具有着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品質:由於他們出身鄉紳之家,如果用階級的觀點分析,他們的內里應是和底層人民對立的,但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身上,那些出身富有的知識分子,對於底層貧民卻總是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同情,他們在面對貧民的時候,也總是有一種負罪感,好像自己已有的一切都是不應該的,這一點,從魯迅的《一件小事》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聞一多在20世紀40年代發生的變化,與他的這種心理並非沒有關係。過去,人們總是說聞一多的轉變是因為讀了《新華日報》和其他一些來自延安的書籍才發生變化的,或許有這些因素,但這些因素之所以能起作用,究其根源還在於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自己出身的那種負罪感。這是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的一個優點,但也是一個缺點,當他們對於底層貧民過分有負罪感時,他們的感情就很容易衝動,因此也就難以在這種衝動中保持理性。20世紀40年代,聞一多對知識分子的評價非常低,他說:“還有一點,以為只有知識分子,才有辦法,別人一概不成。這種想法是錯的。不要以為有了知識分子就有力量,真正的力量在人民。我們應該把自己的知識配合他們的力量。沒有知識是不成的,但是知識不配合人民的力量,決無用處!我們知識分子常常誇大,以為很了不起,卻沒想到人民一覺醒,一發動起來,真正的力量就在他們身上。一班人活不好,吃不好,聯大再好,也沒有用的。我們是知識分子,應有我們的天職。我們享受好,義務也多,我們要努力。但以為自己努力就成了,就根本錯!……因為真正的力量在人民,所以越壓迫,越吃苦,報復起來就越厲害!因此我希望諸位無論干那種工作,不要以為自己是大學生。這不該看成普通的謙虛,一種做人的手段,因為我們確實不如他們。不但口裏說,而且心理也硬是要想:我們是不如他們的。我們的知識是一種臟物,是犧牲了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得來的。”[5]對人民的過分崇拜,使聞一多在20世紀40年代對於知識分子的理解非常偏頗。1945年他曾寫過一篇題為《戰後的文化——官僚籠斷與知識分子籠斷》的文章,雖說此文只是一個提綱性的東西,字句也不完整,但從中依然可以看出聞一多的知識分子觀。他說:發表了人民農民戰爭民主革命戰爭人民不但贏得了勝利,扭轉了歷史,並且歷史一向是人民創造的……知識分子只有和工農大眾相結合才會成為不可戰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