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黃鶴樓

再見黃鶴樓

8月的最後一個中午,悶熱的天氣,蟬兒在沈家花園圍牆外的梧桐樹上拚命地嘶鳴。我從省武警醫院探望沈小眉回來,準備給她找幾件換洗衣服,剛一進沈家花園,我就發現牆角有個人影一晃,我趕過去,卻什麼也沒看見。我以為自己眼睛看花了,就沒在意,但剛走到一樓樓道口,我就發現客廳的門鎖被撬開,房間裏面狼藉一片,看來是遭小偷光顧了。我粗略清點了一下,丟了一個筆記本電腦和幾百元現金。沈小眉的書房裏,一個紅木匣子扔在地上,被砸得稀爛,這個木匣子是沈小眉視若寶貝的東西。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要在自己的書房寫些日記,然後把日記本放在那個木匣子裏,上好鎖,再放進抽屜里,又上一道鎖,並且反覆叮囑我絕不能偷看。事實上,我也沒興趣去偷看一個女孩子寫的無病呻吟的日記。那個小偷撬開了抽屜,可能他以為木匣子裏面裝了什麼值錢的東西,把它砸爛了。我蹲下來去清理時,看見裏面不過是一些書信和幾個日記本。我隨手翻了翻,有寫給我的沒有發出去的一些情書,有她寫在卡片上的一些心靈獨白,時間從中學一直延續到現在。突然,幾篇日記引起了我的注意。1997年5月14日星期三晴美術系的那個韓老師長得太像姚哥了,他請我吃晚飯,我去不去呢?我感覺得到他很喜歡我,但他是有婦之夫啊……1997年9月23日星期一陰雨今天中午,韓老師把我叫到他的畫室里,說是要給我畫一幅素描,可是畫著畫著,他央求我給他當一次人體模特,說我的身材太完美了,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看着他憂鬱的眼神,我心軟了,就脫下了衣服,但我身體的重要部位卻用紗巾遮掩着。可是當我擺好造型后,韓老師卻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了我……1998年4月16日星期四多雲韓老師和他老婆一起移民去了新西蘭,我哭了一個下午。現在我才知道他是在利用我、玩弄我。我好恨他啊!我為他做了兩次人工流產,我已經沒有痛的感覺了……2003年2月23日星期日陰天昨天晚上姚哥說他結婚只娶處女,可我已經不是,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我好後悔!!!我想我看來只能去做處女膜修補手術了……2003年5月18日星期日晴天姚哥看來真的是愛上那個林雅茹了。我絕不能讓那個女人搶走我的愛情!我已經打聽到了,林雅茹輟學根本就不是因為經濟困難,是因為賣淫被學校開除的。我給那個派出所的所長送了兩千塊錢,他就把那份賣淫嫖娼處罰通知書的複印件給了我一份。我打算把它匿名寄給康仁葯業集團的老總徐峰,聽說他一直在追求林雅茹,但林雅茹卻對他愛理不理,有了這份東西,林雅茹一定會很聽徐峰的話的。儘管我不喜歡徐峰,但我們之間的利益是一致的,都想得到自己最愛的人。我想精明的徐峰收到這份賣淫嫖娼處罰通知書後一定知道怎麼做……2003年6月27日星期五晴天昨天晚上我在給姚哥的茶里放了一點春藥,他果然忍不住要我了。而且他真的相信我給他的是第一次,雖然他沒說要娶我,但我想他是會負責的……2003年12月30日星期二小雨姚哥失憶了,還躺在協和醫院裏接受治療。我很鬱悶,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糟糕成這個樣子。昨天晚上,我去酒吧喝酒了,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麼獨自喝悶酒。他長得很帥,說話很會取悅人。後來我們就一起跳舞,跳舞後繼續喝酒,喝了他倒給我的一杯酒後,我暈暈乎乎的。等我清醒過來后,我發現我和他一絲不掛地躺在天安大酒店的床上。我打了他一個耳光沖了出去。今天我哭了一整天,眼睛都腫了。我覺得我自己很臟,對不起姚哥……2004年元月19日星期一陰雨我發現這個月例假沒有來,去醫院檢查了,醫生說我懷孕了。我想流產,但醫生說我的子宮壁已經很薄,再流產以後就不能生育了,天哪,我該怎麼辦啊?要是我以後不能生孩子,姚哥還會要我嗎?不行,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2004年7月18日星期天多雲我想等孩子生下來以後就把這些日記燒了,我要和姚哥開始新的生活……看到這些,我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眼前的景物像個陀螺似的旋轉起來。我兩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我有氣無力地靠在牆上,整個身子頹然向地上滑去。2004年8月,這個武漢最熱的時節里,我竟然四肢冰涼,寒意麻痹了我的每一根神經。恍惚中,一些殘缺不全的片斷在我腦海里晃來晃去,我看着窗外燦爛的陽光發獃,上帝坐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微笑,世界一片迷離和虛空,像霧中漸漸消失的少女的臉。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沈小眉住的省武警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沈小眉剛才起床上洗手間時摔了一跤,引起了下身大出血,情況十分危急,叫我趕緊過去。我開着紅旗立即衝出沈家花園的大門,向咫尺之遙的武警醫院疾駛而去。急匆匆地在手術單上籤了字,一位醫生告訴我,沈小眉摔跤后造成子宮壁破裂,羊水栓塞又引起呼吸系統衰竭。那位醫生還說,現在她的情況非常危險,你要做好思想準備。等待的時間,猶如煉獄的煎熬。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半個多小時后,我看見幾個醫生小跑着不停地從產房裏出出進進,我逮住一個醫生問,裏面的產婦怎麼樣了,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已經不行了,現在正搶救小孩,看還能不能保住一條命!說完就匆匆地進去了。我的喉頭一陣發緊,一股咸腥的液體突然涌了上來。吐到手上一看,竟然是殷紅的血。我感覺心像被人用鎚子狠狠地敲打了一下,裂成了無數的碎片,每一塊碎片都將我割得疼痛難忍。我撲了過去,用拳頭拚命地捶擊着手術室的那扇門,撕心裂肺般地叫着小眉。幾個醫生跑出來攔住了我,他們拉着我,不讓我靠近手術室。我像一隻剛從草原捕來、脖子上被拴上了鐵鏈的獵豹,在漸漸陰鬱的武漢的陽光中,在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潮濕的回憶里,發出一聲聲孤獨悲愴的長嗥。又過了10多分鐘,只聽哇的一聲啼哭,產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個護士小姐抱着一個嬰兒走出來,她朝外面叫道,誰是9號產婦的親屬,長椅子上坐着好幾位正焦急地等待妻子分娩的准父親,他們一聽護士叫的不是自己妻子的號碼,臉上的喜悅之情馬上黯淡了下去。一個站在旁邊負責監護我的醫生指着我,悄悄地對那位護士說,喏,他就是。我沒有做聲,我渾身發抖,目光獃滯,無力地靠在長椅上。我感覺自己突然墜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幽谷:烏鴉在頭頂盤旋,岩石犬牙交錯,我在下降的過程中翻了好幾個跟斗,我看見無數張熟悉的面孔一閃而過,他們一個個戴着尖尖的斗笠,穿着古怪鮮艷的衣服,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站在幽谷底部張開雙臂向我呼喚:“下來吧!下來吧!”我飛向他們,無邊無際的黑暗迅即吞沒了我,同時,彷彿有雙巨手猛地穿透我的胸膛,將一顆血淋淋的心掏出來,接着,又掏出了內臟,然後把它們像旗幟一樣掛在樹梢上,任雲集的烏鴉瘋狂啄食。我感到了一種靈魂被撕裂的疼,一種青春被絞殺的痛,卻茫然不知道該逃向何方。隱約中,在這個世界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在生與死的荒涼墓道上,突然傳來誰的哭泣……護士小姐抱着一個粉嘟嘟的嬰兒站在我面前,輕聲細語地問我,你就是9號產婦的親屬嗎?我點點頭,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從護士小姐手中抱過還在哇哇啼哭的嬰兒,那是一個很健康很漂亮的女嬰,五官小巧精緻,睫毛長長,眼睛黑草莓一樣美麗,像極了沈小眉。我的淚水頓時潸潸地落了下來,我抱着那個嬰兒在懷裏搖啊搖,哽咽着說,寶貝,別哭,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啊!沈小眉一直很喜歡李商隱的那首《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她曾經說等孩子生下來后,如果是女的就取名叫姚月明,男的就叫姚滄海。當時我笑她老土,一肚子古典浪漫主義情結,應該到唐朝去做一個仕女,最好嫁給李商隱算了。她說要去就一起去,你當趕考的書生,我就當你的書童;你寒窗苦讀,我就當你添香磨墨的紅袖,反正要天天黏着你,煩你,趕都趕不走。想起這些,心就刀剜似的疼。2004年秋天,我把滿月不久的女兒小月交給了特意回國幫我帶孩子的老爸老媽,他們打算在沈家花園住上一年,然後把孩子帶到加拿大去撫養。而我的一個朋友在長沙創辦了一家新雜誌,急需人手,要我過去當副主編。沒有多加考慮,我就辭職了。重陽節那天,我坐上了開往長沙的101次列車,我親愛的武漢、哭泣的武漢,隨着窗外飛速掠過的樹木和農田漸行漸遠,最終成為一個遙遠不可觸摸的夢幻,一聲憂傷如水的嘆息。此刻,列車廣播裏傳來任賢齊的那首《再見黃鶴樓》。等待的時間裏長沙的列車帶着我離開了你一段段的越過卻不留痕迹眼中藏着我欠你的淚滴望着你漸漸消失的身影揮手再見我已飛了好遠飛過了片片的油麻菜田望着窗外越想越飛遠望着你的臉望着你的美忘不了你那迷人的容顏再看長江一遍再看長城一遍再跟黃鶴樓它說再見在你我不同的世界像是長城已崩裂的台階要多少時間來連接要多少時間來面對要多少再見才會想見……歌聲中,我的淚水再一次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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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愛情往事(原名《失貞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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