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從侍女到島主夫人的枝頭7
事情還得從這次武林大會說起。
陸清離雖然是漢人,但他久居海外神無島,並不被中原武林算作自己人。
更何況,神無島素來比較愛宅,走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端路線。歷代島主都喜歡追求高逼格:江湖上沒有我,可是到處是我的傳說。
然而,宅久了,都是要神龍擺尾刷一下存在感的,否則下一代的傳說從何而來?
另一面,歷代島主都有點守財奴,喜歡寶藏和美人,繼承到陸清離這裏,產業更是遍佈神州大地。
他個人似乎也更喜歡中原的氣候,一直以陸清離這個身份行走江湖。
沈月、淼淼這些被他吸引而來,苦苦爭鬥,為他而死的女子,都未必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氣質矜貴,來歷神秘,不是凡人。
也是可嘆可惜。
這些年,他一直行事低調,但奈何美色動人心,藍顏禍水,傾盡天下美人芳心。
盛名之下,有喜歡的自然也有恨他的,更何況多少紅顏美人,直接或間接的死在他手裏。
刺殺、挑戰、復仇之人,層出不群。行事一個不好,就有四面楚歌的威脅。
也許是出於這方面考慮,這一年的武林大會,他一改往常的漠不關心,便參加了。
不是以陸清離的身份,而是神無島島主的身份。
那一天——
絕色侍女,水袖抬轎;絕世名花,撒道相迎。
銀色面具遮着半張臉,隱於簾幕而不動聲色。
一出場,就震驚群雄,鴉雀無聲。
有一莽漢出言試探:“什麼島主,跟個黃花大閨女似得,身邊都是美人服侍左右,自己卻羞不見人,莫非是長得無鹽?”
話音未落,身邊侍劍的婢子寒眸一掃,只見劍光鋥亮,風聲長嘯。
劍還在鞘中,人也還立在原地。
那莽漢張口狂笑,卻不見出聲,只有滿口鮮血和半截舌頭落地。
人群乍然,這才有老奸巨猾的武林泰斗出來打圓場。
有那唱黑臉的,斥他手段狠厲,言語之下,又各打五十大板,既維護自己的臉面,又試探底線;卻又照例被高冷的侍婢照臉拍回去。
自然也就有了唱白臉的,笑容可掬,禮數周到,熱情好客,就差倒履相迎了。
歷來如此,實在無趣至極。
正在這時,長街之後,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還有隨之而來的靜默。
如果偌大的江湖,讓人覺得寂寞無趣,未必是缺少武功蓋世的少年英雄,但一定是少了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
於是,她來了。
梅雪衣。
梅之美,疏影橫陳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雪之魅,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
那傾倒整個江湖的美人,攜十里梅花香雪海而來。
白的卻不是雪,是孝衣,是血海深仇,恩怨昭昭。
紅的也不是梅,是鮮血,是仇人的,是她自己的,是整個江湖的血。
相較起來,陸清離那點風流桃花,還算個事?
真一猜測陸清離會怎麼想。
是為不費吹灰之力解決了江湖上隱約針對陸清離的麻煩,而展眉?
還是為事情打亂了神無島的計劃而不快?
他什麼也沒有表示,只當是佐酒看了一場津津有味的好戲。
在戲劇落幕的時候,坐收漁翁之利。
梅雪衣是受害者,但同時,為了報仇,也曾沾染正道弟子的鮮血。
二十年前,因一己之私,害她家破人亡的正道盟是加害者,但他們已然一個個死去,對他們的子孫後代而言,她又是兇手。
兩者之間,已然不死不休。
十方豪傑,死傷慘重。
傾城美人,被逼絕境。
恩怨,陰謀,私慾,交織。
哪怕有朝廷的小王爺,武林盟的少盟主站在她身旁,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江湖,仍無異於是蚍蜉撼大樹。
陸清離這才輕輕擊掌。
在別人生死存亡,悲壯慘厲的時刻,他纖塵不染,彷彿陌上賞花歸來,做足了拉仇恨的姿勢。
陸清離望向那絕世的美人,眼中微帶几絲讚美:“如此美玉,若是碎於瓦礫之手,豈非糟踐?吾不忍也。”
他開出條件,如果梅雪衣願意追隨他,他便一力保證身邊友人的安全。擊退整個江湖。
梅雪衣問:“有何憑證?”
那精緻奢華,神秘莫測的神無島島主所在的轎子,簾幕微微掀開,伸出一隻形狀修長完美的手。
從未現身人前的神無島主,一身白衣,戴着銀白色的面具,緩緩走來,立於陸清離身後。
絕色的侍婢們,整齊屈膝半跪,恭敬道:“參見島主。”
陸清離微笑抬手:“做得好,起來吧。”
從陸清離出聲,以梅雪衣追隨為籌碼,劍指江湖時,就驚疑不定矚目而來的人們,這時候聽聞,他才是神無島島主,頓時驚訝到齊齊倒吸一口氣。
也有人不信邪,殺心四起,冷笑道:“神無島主又如何?如何敢跟整個武林為敵?”
陸清離眼皮都不抬,彷彿沒有聽到。
立在陸清離身後,一直冒充神無島主的真一,輕輕擊掌。
第一下,殺氣騰騰的滿座諸位,全部忽然之間失去力氣,軟倒下去。
第二下,庭外,千軍萬馬,整齊劃一的嘶吼響起。
一人進來稟報:“各大派弟子均已控制,就等島主一聲令下。”
第三下,另一人悄然站起來:“秉島主,方圓十里的鎮子,確保插翅難飛。只准進,不準出。”
陸清離輕輕的笑,笑得淡然溫和,又說不出的森冷肅殺:“現在,你說,我敢是不敢?”
你為魚肉我為刀俎。
接下來的收尾工作,沒有一絲懸念。
船上,兩人正在對弈。
同樣容貌傾城的男女,裝點得本就奢靡的房間,更顯生輝。
站在他們旁邊的人,就未免有些不適。
一個個神魂顛倒、色授魂與,不是忘了眨眼就是忘了呼吸。
在這些人其中的真一,便鶴立雞群起來。
她已經摘下了面具,卻仍舊穿着跟陸清離同款的男裝,只是更小號修身一些。
面色淡淡的,一眨不眨的看着陸清離,似乎在想些什麼。
梅雪衣不假辭色的容顏,忽然一笑,托腮望着真一:“她為什麼不看我?又為什麼一直看着你?莫非是戀慕島主,對我生了嫉恨之心?”
真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眼中平靜一片,又移回陸清離身上,好像那就是她的全世界了。
陸清離眉宇微蹙,又綻開,頭也不抬的落下一子:“願賭服輸,莫非梅姑娘是後悔了?即便後悔,也不該拿我的阿真出氣,你可知,早先你被那幫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圍剿,阿真可是暗地裏處處施以援手。”
梅雪衣驚訝,眼中帶出一絲歉疚,嘴裏卻說:“哦,難道不是出自島主的授意?”
陸清離似笑非笑:“我既然要挾恩圖報,拐走美人,為何要多此一舉?難道不該推波助瀾,再逼你們一逼?”
梅雪衣搖搖頭:“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自然是願賭服輸。”
梅雪衣去休息后,陸清離叫住了真一。
“你在不高興?為什麼?你知道的,我只是拿她當借口一用,順理成章插手武林立威。否則神無島家大業大,一朝示弱,就會被暗地裏覬覦的豺狼當做蚌中之珠。”
真一的確是在不高興,陸清離早就察覺了。
事實上,從他出言,要梅雪衣時,真一就明確的在不快了,否則,哪裏還用等他示意,她必然早先一步就已經做好一切。
這種不快,讓他有些煩惱,一直煩惱到現在。
真一當然是不會說話的,當啞巴就這點好,不想開口的時候,誰也不能逼你。
她只是用一種探究的懷疑的眼神盯着陸清離。
陸清離軟下態度,輕聲安撫:“是我的錯,沒有事先告訴你,就突然決定要來了她。她這樣的人,留在哪裏都是明珠蒙塵,那些人既護不住她,也配不上她。把她帶到我們島上,賞心悅目的看着不好嗎?”
真一點點頭,他們都喜歡美麗的東西,這樣自然不錯。
但是,真一看着他,打着手語問:你會讓她取代我嗎?像我取代小刀那樣?
她問的不是你會愛上她嗎?
這讓陸清離眉頭展開了一半。
他當然不會愛梅雪衣,但他擔心真一會這樣想。
因為,如果真一因為他可能愛梅雪衣而學會嫉妒、生氣,那麼,真一存在的意義就沒有了。
這才是他煩惱和不快所在。
這會毀了他所有的樂趣和成就。
另外一半則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已經會為了真一而煩惱。
這不該。
想到這裏,陸清離便冷了眼眸,嘴角卻露出溫柔的笑意來,撫摸着她的頭髮,垂眸凝視:“當然不會。你知道的,我跟你,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只有你,不會叫我失望。阿真,你會愛我嗎?”
猝不及防的問題,在她最無防備,最放鬆的時候。
真一眼中的懷疑不快全都消散了,充滿毫不設防的信任和親近,卻沒有任何猶豫的搖頭。
像望着完美的神袛一樣,望着他,否定。
很好。他很滿意,卻又說不出的一絲複雜。
“為什麼?”這是第一次脫口而出,他很快鬆開她以掩飾自己的詫異。
真一奇怪的望着他,卻沒有回答,或者說,用“難道還用說嗎”的疑慮回答了。
陸清離坐在舒適的地牢的床榻上,在真一軟禁他的地方,意義不明的笑。
他想起了那次,他問真一的話,真一騙了他。
他並不感到生氣,因為真一的作用也就到這裏為止了。
他只是輕微的失望,還以為,她能走得更長遠一些,陪他再久一些。
當他跟來探望他的真一,提及這件事時,對方的反應卻叫他錯愕。
真一仍舊是那次一樣的疑惑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只不過,現在,她不再偽裝啞巴了:“我是很生氣,但是,”她簡直比陸清離還莫名其妙:“我生氣的當然是,你想讓她成為島主夫人。這個位置是我的,誰都不能搶走。就算是你,也不行。”
陸清離懂了,她不是愛他才想成為島主夫人的。
她從上次起,有段時間喜歡穿男裝。
因為,神無島的島主,不一定是島主的血脈,甚至不一定得是島上人的血脈,只要你有能力坐上去,並且坐穩了就行。但只有一條,必須是男人。
陸清離的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冰冷和火熱都有,不快和驕傲皆存。
他選中的人,即便是個女子,即便他縱容着捧着,她也從來清醒而充滿野心,不叫他失望。
因為神無島女性的最高位置,是島主夫人,於是她就視之為自己的囊中之物,她的禁臠。
假如,沒有這一條限制,或者說,假如她是男子,她毫無疑問,是要取他而代之了。
不,就算是女子,很難說,真要她當上島主夫人,下一步會不會架空他,再下一步就是要做神無島的武則天。
他饒有興趣問:“我不好嗎?你見過比我更好的人?為什麼不愛我?”
即使身處階下囚,他的風姿也如暗室明珠,熠熠生輝,叫人怦然心動。
梅雪衣以女子之身佔據天下美人寶座,真論起容貌、風華、氣度,還遠要避讓陸清離一射之地。
真一卻好像瞎了,她彷彿是回答考過了無數次的,一加一等於二的問題一般,不假思索的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愛這種東西。那不過是人跟人之間的自我欺騙,時效短暫的幻覺。我們不是見過無數次了嗎?”
“沈月、淼淼……”她把她們的名字一個一個念出來,還有一些是他沒聽過的名字,可想而知,是她名為水清淺時候經歷的人事。
父母之愛,為了唯一的男孩子賣掉女孩。卻不見得是多愛那唯一的男孩,不過是男孩能為他們帶來更多的利益好處。
兄弟姊妹之愛,爭奪,競爭,為了一口吃的,為了更好的衣着、機會,甚至只是為了一個男人。
朋友、戀人之愛,背後出賣,臨危插刀,能有機會的,無不是摯愛。
她面容稚嫩,神態天真,眼神卻沉穩,清透,看遍世事:“你忘了嗎?有一年,一對情侶,男女都愛慕你,居然自己就自相殘殺起來了。說起來,梅雪衣倒是第一個會為了別人自我犧牲的人。但是,她為什麼不逃走呢?是為了信義嗎?能被信義凌駕之上的愛,又能有多愛?又算得了什麼愛?更何況,你比那些人好多了,很難說她是不是另一個淼淼她們。”
“很好。”陸清離冷笑一聲,便緊閉雙唇不語。
他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譏嘲,這麼教導她的。只能說她是個聽話的好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能說什麼?
可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反而說不出的寒涼沉悶。
真一自然看出他的不快,她覺得陸清離真是越來越古怪了。
她上前,屈膝半蹲為他整理衣冠,考慮到陸清離現在手足無力,又親自端來飲食服侍:“阿離不要生氣,等我解決完島上反對的聲浪,你我拜過堂,在族譜記上我的名字之後,就立刻解開你的禁止。不會太久的。”
陸清離平靜的望着她:“你還要解開我?不怕我殺了你嗎?”
真一綻開笑容,彷彿勝券在握:“阿離怎麼會殺阿真?就像我不會傷害你一樣啊,人怎麼會傷害自己呢?”
蠢貨。
他暗嗤一聲,也不知道自己是成功還是失敗,教出這麼個小怪物。
罷了,大不了事後,留她一命吧。
真一又說:“至於梅雪衣,世界上這麼好看的人確實再難得,可是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他們,自然要放她走的。等到觀禮結束吧,你若是喜歡美人,我們再找就是了。要不然,放走了,也可以再抓呀。”
很好。
陸清離徹底無話可說。
在真一離開不久后,地牢的台階下,卻緩緩的,又走來一個人。
陸清離頭也不抬,嘴角微微掀起一點波瀾,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