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他看起來年紀並不太老,只有四十來歲的樣子,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身材高大,五官並不出色,但是眉眼陰鷙,獨有一份狠戾。
崔瑾珠想起他十幾年前,僅僅二十幾歲時,便能手段很辣地清除了上頭幾位兄長及下面幾個頗得老皇帝寵愛的弟弟,最終連當今太后所生的嫡長子都沒能倖免。
她曾以為自己選對了潛龍,替保全請旨尚了當年的皇后現在的太后的么女安華公主。
可是誰能想到笑到最後的人竟會是他呢?
她最終命喪於他之手,也真心不冤。
這般想着,崔瑾珠默默垂下了頭,盯着眼前的地面不再多想。
這場祭祀的主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他在上面宣講了大梁建國以來的功績與苦難,奉勸眾人敬神行善,最後將一柄玉質權杖交予走上祭壇的皇帝手中,意味着皇權天授。站立着的眾人紛紛下跪呼喝祝詞,一時“天授大梁,國運萬年”之聲響徹雲霄。
而後皇帝走下祭壇,立於祭壇正前方,鼓聲禮樂隨之奏響。
崔瑾珠幾人隨着靜安公主一起踏着鼓樂緩緩走上祭壇,背朝眾人靜立。
看着眼前遼闊的平地,蔚藍的天空,崔瑾珠心中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樂聲漸漸停息而只余鼓點,崔瑾珠閉着眼睛,身形慢慢隨着鼓點搖擺起來。
她抬起左腿,輕輕向左邊邁開一步,身子仍舊在微微擺動,似人在夢遊中無法自控。隨後隨着鼓點聲的提高,身體擺動的幅度也開始變大。
在眾人都感覺要被她們晃暈的時候,忽地鼓聲猛地加重,狠狠一敲,樂聲驟起。
崔瑾珠驀地回頭,雙眼一睜,緊緊盯住前方,四肢突地舞動起來。
她隨着樂聲揮舞着手臂,雙腿蹬踏在漢白玉砌成的祭壇上,表情嚴肅,眼神鋒銳。每一次四肢的甩動,似乎都能帶起一股聽不見的呼嘯聲,每一次扭頭,再次看向前方時,都能緊緊抓住眾人的心神,讓人不禁連呼吸都遲滯起來。
鼓點聲越來越激烈,而台上眾人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她們開始跳躍起來,在空中伸展修長的四肢,反屈着柔軟的腰身,而每一次落地后,又緊緊躬身蜷縮起來,而後再一次向空中打開。
楊越之難以自制地深深注視着台上的那個少女,再一次感受到了他在以前的祭舞中從未感受到過的某種奇異的美感。
她的動作並不帶有舞娘特有的柔媚,而是僵硬,板直,古怪,而扭曲。好似台上的人已經不是熱乎乎的活人,而是一具僵死的屍體,被一個看不見的人,用透明細絲拉扯控制着。
但是當她每一次轉過頭,用那雙鋒利的眸子審視他、質詢他、拷問他時,他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是活的,一個活生生的、能輕易看透他、用眼神緊緊攥住他的靈魂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的,神。
在不知不覺間,楊越之的呼吸越來越緩慢,身體似乎也開始隨着鼓點慢慢搖擺起來,他看着那少女不斷扭動彈躍的身影,感覺到自己的大腦越來越遲鈍,身體好似就要失去控制,靈魂將要離它而去。想要追逐那個扭曲的身影,想要圍繞縈纏在她身上,隨她擺動,由她驅使。。。
忽地,鼓聲停止,所有一切都靜默下來。
崔瑾珠靜靜蜷曲在祭壇上,感覺有些頭暈,四肢無力,好似難以控制。
當她恢復了一些之後,緩緩站立起來,抬眼望去,卻見面前不遠處,似跪倒了好些人。有些甚至是癱軟在地上的,連掙紮起來的動作也有些無力。而剩下的人,則多多少少有些站立不穩,幾乎沒有幾個能照原樣筆直挺立的。
崔瑾珠一眼掃過小獅子,見他看起來並未有什麼不同,而後看皇帝似乎又些不悅地瞪着她,便不由心中一樂,卻是低頭垂眸,接着便與褚曼霜等人一起,下了祭壇離開。
楊越之看着那纖細身影漸漸消失在祭壇另一邊,胸腔中的鼓動卻並未停息。他腦中仍不停回放着剛剛她看過來的那一眼。當他仍沉浸在她的肢體和眼神中無法自拔時,那樣的輕輕一瞥,卻像是一個重擊捶打在他的心口上,讓他恍惚產生了一種將要被她的眼神帶走的錯覺。
他緩緩閉上了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告訴自己,這就是錯覺,它是觀看祭舞的後遺症。她只是跳得比別人更好一些而已。如果你只是因為看了一場舞蹈就昏了頭,那就太可笑了。
是的,如果只是因為如此,那就真的太可笑了。
他在心中重複着。
那天的大典,是在一陣古怪的沉寂中結束的。連最後高僧的祝禱,都有很多人無法靜心諦聽。很多人腦中仍舊在不停回放那個不斷扭動的身影,似着了魔般地出不來。
當日眾人在大典結束后回到城中,當他們漸漸從之前的影響中掙脫出來之後,才開始與身邊的人交流起之前的那場祭舞。
葉四小姐葉瀅芝是從五品監察御史葉靖之女,她平日裏只在家讀書,並未入得女學。每年的祭神大典是她一年間少有的幾次可以出門的機會。她這次也跟隨着父母參加了祭典,回來的路上,坐於馬車中,卻是愣神了好久。
等她漸漸回過神來,便傻傻地問向自己的母親蔡氏道:“娘,那位跳舞的女官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女祭司啊?”
蔡氏比她回神得早,聞言一愣,隨後想了片刻才笑道:“別胡說,那些都是春暉女學中的學生,哪兒是什麼女祭司啊!”
葉瀅芝卻是不信,道:“不可能,女學生怎麼能跳出這樣的舞來?前些年我也是每年都來的,怎麼就沒人能跳成這樣?”她也不知該不該用“跳得好”來形容那樣的舞蹈。
蔡氏有些猶疑,卻還是道:“大約是她跳得特別好吧?”
“好吧。。。”葉瀅芝歪頭想了想,便也不再糾結於此事,反而說起了別的,“娘,我剛剛感覺自己好像都要飛起來了,你有沒有這感覺啊?”
蔡氏聞言也跟着回想了一會,笑着接口道:“是有這種感覺,現在想想還怪有意思的。”
“誒,娘!”葉瀅芝說著便往她娘身邊靠了靠,又興奮地說道,“我以前看書里說古代女祭司能溝通天地,你說,那會兒她是不是就是已經上天去了啊?咱們那會兒要是跟上去,是不是也能上去見見天上的神仙啊?”說著,還一臉嚮往地暢想起來。
蔡氏聽罷卻又些遲疑,想想覺得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開口卻又是小聲警告:“不許胡說,君權天授!陛下才是真正能與天地仙神溝通之人,你以後出去可不能亂說!”
“哦。。。”葉瀅芝聞言便縮了縮脖子,心中卻是止不住地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在今日,這樣的對話,並不是少數。
幾日後這場祭舞的影響,也漸漸在京中傳了開來。很多人都在討論那個在祭典中跳得人心神震顫的女子是何人,是否真的有神力能溝通神靈。
而更多的民眾開始自發地在初一十五便來到祭壇邊燒香祈福,認為神靈可能在這兒更為靈驗。
崔瑾珠本人卻在那日之後,回到家中便倒頭大睡,直睡了個三天三夜才醒轉過來,可把家裏人給嚇着了。
崔瑾珠醒來后,在小趙氏的口中得知來京中傳播的消息,卻是有些哭笑不得。
她在這次沉睡之後,有些明白為何自己總是在跳祭舞時感覺很吃力了。
也許古時候祭祀們確實是用這種方式與神靈溝通,所以每一次跳這個舞,她都能感受到一種似靈魂出竅的超脫感。之所以她的感覺比褚曼霜她們更敏感,大約是因為她的靈魂與身體的契合度本身就不如她們。
而觀眾在她的舞蹈中感受到的那種漩渦般的引力,大約也是由此產生的。她的靈魂在祭舞中進入了半脫離狀態,接觸到了某種不同的領域,而觀眾通過她,也間接感受到了某些吸引力。
想通了之後,崔瑾珠卻是有些后怕。她能感覺到,每當她跳這個舞時,她都感覺比前一次更為輕鬆自在,而結束之後的疲憊感卻是一次比一次嚴重。而這次乾脆就差點睡得醒不過來。
她有些虛弱地靠在床頭,側頭看了看身邊因為她清醒過來而笑逐顏開的小趙氏,和得到消息匆匆趕回家的崔豐玻和崔玉珏,朝他們安撫地笑了笑。
她想,她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去跳這個舞了。
祭典當日,經過了一場精神洗禮的眾人,都無心玩樂,楊越之更是早早便回了平都侯府。
他將僕從屏退,一個人直直坐於書案后,眼神愣愣看着前方發著呆。良久,才漸漸回過神來。
他站起身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翻開書頁,卻見其中夾着一張薄薄紙條。他當初也不知是懷了何種心思,將這張她遞與他的紙條保存了下來。
現在看着這紙上鐵畫銀鉤、瘦不露骨的字,想起她之前那些眾目睽睽下直愣愣瞧他、在燈火下戲謔地朝他勾唇微笑、跳完舞起來第一眼便上下打量確認他是否安立的種種行徑,他不知不覺便彎起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