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6.第6章

石詠也沒有想到這個時空裏僧道之流會這麼有錢。

跛足道人付給他了定金,一出手就是一錠五兩的銀錠子,據說完成之後還有另一半酬謝。

石詠在心裏默算,修補這面銅鏡的材料,其實所費不巨,他最多花上二兩銀子,就能全部購置齊備,費得最多的其實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這些人工能凈賺八兩銀,石詠就忍不住輕飄飄的——

這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兩銀在那些豪門大戶眼裏什麼都不是,可是像石家這樣小門小戶的,八兩銀足可以支持很長一段時間了。

石詠掐指一算,與那一僧一道約定了十天之後交貨。在這之後,石詠也不擺攤兒了,直接懷裏裹着了那兩爿銅鏡,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紅線衚衕,將那錠銀子交到石大娘手裏。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驚又喜,卻又生怕傻兒子被人騙,收了一錠假銀子,連忙帶了石詠,到街面上的錢鋪上問過了,確實是真的,不是灌了鉛的,這才請夥計用銀錠夾剪剪成幾塊,撿了一塊一兩上下的,兌了九百多制錢。據石大娘說,這些錢,足夠石家吃用好些時候的了。

“娘,我想勞煩您做幾個好菜,晚間我送兩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該謝謝他上回幫咱家解圍。”

石詠這麼說,石大娘點頭同意:“是這個理兒,以前是因為手頭還緊着,如今寬裕了怎麼樣也要表示表示,否則這人豈不是白做了?”

於是石大娘去買菜,石詠則揣上幾個錢,去街上的石蠟鋪子買了些純石蠟,見到有便宜的蠟燭,便也一下子買了二十枝,回去交給了王氏,說:“二嬸,您要是晚上還和我娘做活計,就別點那油燈了,點這個,這個亮!”

王氏聽了一陣好笑:“詠哥兒,用油燈哪裏就瞎了?”

石詠卻知道在昏暗光線下過度用眼的影響,他直接將石大娘她們常點的一盞油燈沒收,擱自己屋裏去,只說:“二嬸,您以後還要看着喻哥兒進學、讀書、中舉、做官,給您掙誥命的,哪能現在起就總這麼熬着?”

王氏登時便不再說話了,只在石大娘買菜回來以後,非常熱情地一起幫忙下廚去。

石大娘真如石詠所請,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來,由石詠端着,給隔壁方家送了過去。

隔壁那位四十幾歲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獨女方小雁,年方十歲。石詠總覺得像方世英這種氣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馬賣藝求生的,可是這種話他又無從問起,只是恭恭敬敬把來意一說,接着將石大娘親手烹制的幾個菜送給了方家。

“家母說,其實早該來致謝的。只是此前一直銀錢不稱手,如今我總算是憑手藝,賺了小小的幾個錢,家母趕着置辦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方叔千萬別見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臉,待到石詠將謝意表達清楚,才點了點頭,眼光稍帶兩分讚許。

他的女兒方小雁卻是個千伶百俐會說話的:“石大哥,這是客氣個啥喲,我們也不過是預付了一點兒房租,又沒真幫到你們什麼?石大哥,你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嗎?”

方小雁年紀不大,可是生得嬌美,一雙大眼睛十分靈動,眼光在石詠臉上轉來轉去。暮色之中,石詠能見到她面頰上可愛的蘋果肌泛着一層淺淺的光澤。

而石詠最不擅長的,就是和可愛的小姑娘打交道,趕緊低下頭,連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對方接了手裏的傢伙什兒,就開口告辭往後退。

他彷彿能感覺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幾分溫和,而方小雁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石詠腳下一絆,險些摔跤,這下子更加尷尬,只能勉強揮手揮了揮算是道別,便從方家院門那裏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兒里才長舒一口氣——心想,跟人打交道還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難得多啊!

這跟人打交道的過程一直延續到飯桌上。石家人吃飯吃到一半,王氏帶着五歲小兒石喻向石詠道謝:“詠哥兒,瞅着你但凡有些進項就想着家裏,今兒又聽你說以後要提攜喻哥兒讀書進學,我這心裏,這心裏……”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與石大娘比起來,顯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說話聲兒細巧,情感也含蓄內斂,總之一切都和石詠的娘是互補着來的。豈料到這時候,王氏竟也激動起來,低垂雙目似要落淚。石大娘則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輕聲安慰。

石詠則一本正經地開口:“二嬸你這說話就見外了,俗話說得好,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這算什麼俗話啊!

“……喻哥兒還小,但他將來需要的花用,咱們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準備起來。咱家一共這四口人,自己人不張羅,還誰給張羅?”

聽石詠說了這話,王氏更加低着頭,輕輕地說:“詠哥兒,原諒你二嬸,前些日子還總不信你,總覺着你是在……”

她沒好意思說,石詠哈哈一笑:“二嬸總以為我又在敗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過去那個石詠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話全說開,彼此都沒了心結。

一旦用過晚飯,石詠就收拾出自己屋裏一張空桌,將那兩爿銅鏡碎片擱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門,聽聲兒該是方小雁過來還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門口沒口子地將石家的菜肴誇了一頓。

然而石詠在屋裏,盯着眼前兩爿銅鏡殘片,即便此刻有個可愛小姑娘就立在屋門口說話,石詠也聽不到了。

他撿了一枝禿了一半的竹筆,小心翼翼地將銅鏡表面的浮土一點點掃去,此刻便越發看得清楚,青綠色深深透入銅質當中,說明這面銅鏡鑄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遠。

可是仔細看鏡面表面,卻沒有宋代時興的磨蠟痕迹。

——難道,這面銅鏡,比宋代更要久遠?

石詠心頭不免有些激動——他手上這一件,就算是贗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窯的瓷碗要更有歷史價值。

他仔細將銅鏡看過,當即定下了修復這面銅鏡的方略——明日他會去請街口的銅匠李大樹幫忙,將兩爿鏡身都用火焠一下,將表面雜質與銅銹都去除,然後再由他矯正鏡面的水平度,最後制模,用失蠟法將銅鏡的兩爿鑄在一起,最後打磨光潔,這面銅鏡就算是修補好了。

石詠在檢查過銅鏡的情形之後,反倒覺得那“風月寶鑒”四個篆字實在太過礙事,妨礙他給鏡面找平。於是石詠取了一柄鐵鏨刀,找准最薄弱的一個焊點,輕輕一挑,“風”字就下來了。

石詠如法炮製,將“風月寶鑒”四個字全部取下,丟在書桌旁。

他倒沒留神,那“風月寶鑒”四個篆字被取下之後沒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漸漸消失了。

第二天起來,石詠早已經忘記了那四個字兒的事,他一出門就去找李大樹。李大樹就是上回指點石詠去琉璃廠的那個銅匠。對於石詠來說“李大樹”和“李大叔”發音着實也差不多。

他將來意說明,就要付錢給李銅匠。

“都是街坊,這點事兒,要什麼錢?”李大樹鄙視地看了一眼石詠手裏的碎銀子。

“不是不是,”石詠連忙解釋,“還要請大叔幫忙,替我準備一點兒純銅,您這兒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點兒。”

李大樹這才不做聲了,伸手掂掂碎銀的重量,心知這小子很是厚道,給的銀錢價值超過了他說的這些材料,也涵蓋了銅匠的手工。

大家雖然都是街坊鄰里,可是但只靠着這點兒情分,旁人幫忙就只會點到即止。石詠一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計算過這些花費,才往李銅匠這裏塞了這樣一塊碎銀子——

於是接下來一切都非常順利。

在李銅匠的幫助下,石詠將兩爿鏡面拾掇乾淨,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蠟填補在裂縫中間,自己將石蠟雕成鏡面補完之後的樣子,然後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樹的銅匠爐子邊上將這陶土模完全燒硬,裏面的石蠟則完全融去。石詠這才將兩爿銅鏡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請李銅匠幫忙,往模具里灌上銅液。待銅液冷卻,原本碎成兩爿的銅鏡就牢牢地築在一起了。

石詠將鑄補完畢的銅鏡托在手裏,仔細觀察接縫處。

只見接縫處能看出一道細線,能看出銅色稍許與別處有些不同。這是因為澆築時用的銅液與原本的銅質有一些細微的差別。

石詠有些鬱悶,他已經請李銅匠在銅水裏加入少量的錫,可是沒有後世的那些工具,做出來的銅錫合金到底還是與原物有細微的差距。但據李銅匠說,石詠的估算已經相對準確,他平生所見,鑄補銅器只有這麼點兒色差的,算是相當難得的了。

接下來是最後一步,打磨。

石詠是用水磨法,一點點地將鏡面打磨平整。這面銅鏡兩面皆能照人,石詠便少不得要花兩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儘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處理,漸漸的那鏡面便真的能照見人影,即便是接縫處也不例外。

這時石詠一個人在自己屋裏,喻哥兒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裏玩兒,石大娘與王氏兩個則在另一間屋子裏的做活計。

石詠滿意地將這面銅鏡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動一下,忽聽那面銅鏡里有人幽幽地嘆了一聲。

這一刻石詠當真是嚇得毛骨悚然,連忙蹲下,面孔湊在那面銅鏡跟前。

只聽鏡內一個蒼老的女聲緩緩開口:“是誰,喚醒了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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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紅樓修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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