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第415章
歡迎進入前情回顧環節,尋找隱藏的彩蛋,發現新驚喜!“他是夫子的兒子,叫姜鴻禎,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釋。
石詠則有些好奇:“怎麼樣?二嬸給你做的餅子,中晌夠吃嗎?”
石家不富裕,平日裏大家中飯都只吃餅子鹹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會帶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個把葷素搭配的菜,還都將菜里的肉讓給兩個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學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書箱裏裝上幾個現烙的餅子。前兩天,石喻說餅子不夠吃,向王氏又多討了幾個。王氏心疼兒子,哪有不答應的?
“鴻禎覺得我的餅子好吃,我就分給他一半!”
石詠挑挑眉,心想:原來是這樣啊……
“鴻禎就去自家廚房裏,把師娘留給他的一勺燉肉舀出來,咱們倆就一起用餅子夾肉吃。哥,鴻禎家的燉肉可香了。鴻禎卻說咱家的餅子做得好,外頭脆裏頭韌,有嚼頭。”
二嬸王氏的烙餅確實做得很美味,但是石詠卻想,怎麼聽起來好像是這夫子府上的燉肉聽起來更誘人呢!
“哥,我和鴻禎是好朋友,我們的東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給對方的。”
聽到弟弟這樣說,石詠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覺得姜夫子家聽上去像是有點兒在暗中幫襯石喻,可現在聽來,喻哥兒與同窗該是真友誼,彼此都沒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間單純的友誼最為可貴。石詠很高興弟弟在學塾里這麼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誼在,並不意味着沒有競爭。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詠給他打磨出來的一塊青石板上練起字來。
“鴻禎的字寫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語。
京城紙貴,上好的宣紙要幾百錢才得一刀。石詠便想了個辦法,將原本棄置在院子裏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紙打磨光滑。這片石板吸水程度與宣紙相差彷彿,石喻用毛筆蘸着水慢慢地寫,待整片板面寫完,前頭最早寫下的幾個字也就幹了。如此一來,循環往複,石喻就能好好練字而不用費紙了。
石詠眼看着弟弟認認真真地練字,心裏暗暗舒了口氣,心想,看這情形,拜姜夫子為師的事兒,該是穩了。
他轉回自己屋裏,將寶鏡從懷中取出,放在另外兩件器物旁邊。
出奇的是,這衛子夫的金盤與楊玉環的香囊卻正在熱烈地交談。香囊一掃此前的哀傷,言語之間似乎非常興奮。
石詠仔細聽了聽,發現那兩位竟然是在談音樂。
這也難怪,衛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楊玉環則更是精於音律樂理,簡直能算是器樂演奏家和舞蹈家了。這兩位一旦討論起樂律和樂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楊玉環比衛子夫晚了數百年,無論是樂器還是樂理,唐代較漢代都有很大發展。楊玉環所懂的比衛子夫多了不少,當下一樣一樣講來,令金盤嘆服不已,將香囊好生贊了又贊。
石詠與寶鏡在旁邊,則完全插不上話。
“讓它們好好聊聊吧!”寶鏡告訴石詠,“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個能談得來的,在此一聚之後,又不知會天南地北地在哪裏了。”
聽見寶鏡這樣說,香囊當即停頓下來,轉而問石詠:“詠哥兒,你難道會將我們送走,將我們從此分開嗎?”
香囊說話的聲音應該就是楊玉環本人的聲音。石詠手上這三件器物里,寶鏡的聲音蒼勁而豪邁,金盤的聲音沉穩而肅穆,然而香囊說起話來,卻令人覺得她不過二十許人,聲音嬌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覺得根本無法拒絕。
香囊這樣軟語相求,石詠就算是想要開口解釋的,這時候也支支吾吾的,無法把話說出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寶鏡替石詠開了口,“詠哥兒讓咱們重見天日,能感知這千年之後的人世間,咱們已經很走運了。說到底,咱們只是幾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兒,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時分開了,過個幾年,許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詠輕輕地點頭,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賈璉託付給他修復這兩件器物,他便需謹守承諾,將這兩件器物修復完成之後,物歸原主。
這兩件器物里,尤其是那隻木瓜,如今已經搖身一變,成為精美絕倫的銀香囊。賈府的人見了之後,未必真的會把這兩件東西送進當鋪里。所以金盤與香囊的去向,石詠也沒本事預知。但他想武皇說得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何況京中世家勛貴的圈子就這麼大,就算是分開,也許過個幾年,也終有機會能重聚呢?
石詠越是這麼被安慰,心裏便越發百味雜陳。
他特別特別想讓他經手的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邊,尤其這些,由他親手修繕、重現光彩、甚至通了靈的古董物件兒。
可是細想想,在現代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有時他們那些研究員一連忙碌了好幾個月,才成功修繕的一批文物,說送走就送走了,那時候心裏還真是會空落落的難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館的大廳里,看見人們圍着展櫃隔着玻璃觀賞文物,聽到一聲聲讚歎的時候,卻立即感受到無限滿足。
被修復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賞,本是他心底的小小願望。
只不過,無論如何,他都希望這些老物件兒能得到妥善的對待。
*
幾天之後就是石詠與賈璉約定的日子,兩人在琉璃廠碰了面,賈璉還是扯了石詠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興緻勃勃地問:“怎麼樣,得了嗎?”
他見石詠還是帶了上次那兩隻錦盒,當即捧了第一隻,說:“這隻趙飛燕的金盤……”
“不是,是衛子夫的金盤!”
石詠若無其事地糾正。
賈璉:“……你這樣說也對!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錢么?”
頓了片刻,賈璉省過來:“不對,趙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有這個名頭在,才最值錢!”
“衛皇后雖然出身歌者,可是當年也一樣善舞。你回頭這麼說,準保旁人覺得耳目一新。而且,衛后是位賢后,這金盤,即便堂堂正正擱在正堂里,也沒人會說嘴的。”
石詠向賈璉委婉解釋,隱隱約約地聽見金盤在錦盒裏向他致謝。
賈璉想想也是,點頭應了,打開錦盒,只見裏面重新鎏過金的圓盤華貴璀璨,與原先簡直不是一個器物,可是仔細看,卻見金盤表面的卷草紋卻依然清晰如舊,與原來的一模一樣。
賈璉“啪”的一聲扣上盒蓋,抬起頭,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詠:“好傢夥,看不出來,你這小子,真不簡單!”
重新鎏金之後的金盤太過精美,令賈璉有點兒不相信這東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麼學會這手藝的呀?”賈璉冷不丁就問。
“這個么……”石詠笑了笑,“璉二爺住慣了內城,不知我們這些外城長大的小孩子家從小就在各種手工作坊里到處跑來跑去玩兒的,看得多了,也就……會了一點兒。上回湊巧,修了一隻碗,叫楊掌柜見到了,他就將我記住了。”
他避重就輕,矇混過關。
賈璉從來沒在外城那些各業百姓雜居的衚衕里待過,石詠這麼說,他也辨不出真假,當下只得信了,又問:“對了,那隻木瓜呢?怎麼樣,你琢磨出來什麼沒?”
石詠將另一隻盛了香囊的錦盒遞給了賈璉。
賈璉打開錦盒,伸手要將裏面盛着的物事取出來,被石詠攔住,塞了一塊棉布帕在他手裏,示意他用布墊着再動手。
賈璉見他緊張,便也依他教的,墊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銀香囊,拿在手裏看的時候,幾乎倒吸一口氣。
這隻銀香囊,由石詠去除了表面布帛與軟木兩層保護之後,又由石詠用專門給銀器拋光的軟布仔仔細細地擦過,此刻銀質表面包裹着一層上了年頭的銀灰色“包漿”,顯得光潤古樸。鏤空的銀質花紋球體內部,隱約可見一隻半圓的金盂璀璨奪目。
“這是……”
賈璉盯着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楊貴妃親自佩過的香囊!”石詠平靜地答道,“我親口問過‘它’的。”
賈璉聽了這話,一時竟被嚇住了,怔怔地望着石詠,片刻后才記起自己曾經說過的,“嗤”的一笑,說:“石兄弟,你這拾人牙慧的本事還真是不賴啊!”
現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龍奪嫡的混戰期。
石詠嘗試向鏡子說了幾句他所知道的九龍奪嫡,寶鏡一下子生了興趣,連連發問,三言兩語,就將石詠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寶鏡饒有興緻地嘆道,“聽上去如今幾位皇子,比之當日朕膝下數子……都更有野心與能力。”
它嘖嘖嘆道:“在位多年,有多個繼承人且日漸年長,上位之人,難免會有這等煩惱。當今這一招,得保自身大權獨攬,且看諸皇子你爭我奪,自相攻訐,穩穩地坐山觀虎鬥……哼哼,的確是一招狠棋。”
石詠奇了,連忙小聲問:“陛下,難道您覺得這九子奪嫡,乃是康熙……嗯,當今皇帝刻意為之?”
“因何不是?”寶鏡口氣傲慢,下了斷語,“太|子年紀漸長,羽翼漸豐,現在又值盛壯,自然對帝位是個威脅。不如乾脆樹個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輕輕鬆鬆地,舒服過上幾年,尤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之時,更是如此。當年朕便是這樣,朕明知武氏子侄難堪大任,依舊沒有絕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這個靶子,李唐子弟豈不早早地就將刀頭箭尖一起轉向朕這裏?”
石詠聽了鏡子的話,想了半天,心裏漸漸發涼——
原來上位者竟然是這樣看的:如果各種勢力勢均力敵,誰也吃不掉誰,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穩。皇子與大臣們結黨營私,你來我往,那也沒事兒,只要勢力相對平衡,對皇帝沒威脅,那麼皇帝就會繼續坐視他們這樣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親情呢?”石詠話一出口,也覺得自己問得天真。
天家無父子兄弟,昨天還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見。
果然,寶鏡“哼”的一聲就笑了出來,“你還真是個孩子。你想想,歷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殘的,不知有多少。就連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樣靠‘玄武門之變’得的大位……”
寶鏡在千年之後依舊改不了口,始終“本朝”、“本朝”的。
石詠卻不知怎麼的,腦子突然犯抽,開口便吟誦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這詩據傳是武則天之子章懷太子李賢所作的《黃台瓜辭》,借瓜與瓜蔓諷喻武則天與諸子之間那點可憐的母子親情,石詠念出聲之後,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寶鏡鏡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鏡面突然一黯。
只聽寶鏡聲冷似冰,哼了一聲之後,便再也不開口了。無論石詠怎麼軟語相求,寶鏡始終一言不發,只默默橫放在石家西廂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尋常不過的銅鏡。
石詠一時懊惱得簡直想抽自己一記,心想自己怎麼就這麼嘴賤的。
就算是面鏡子,那也是武則天的鏡子,謀略的水準抵他十個石詠。石詠原本還想好好想鏡子請教一番的,結果被他嘴賤給氣“跑”了。
——真是一面傲嬌的寶鏡啊!
石詠不由得長長嘆了一口氣:寶鏡教他去尋個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現在已經是康熙五十一年了,這奪嫡之爭正是最緊張的時候,哪一位數字的靠山最穩妥,他石詠心裏能沒點數嗎?
可是話說回來,石詠一來覺得自己只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與賈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遠,更不用說什麼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個小鬼也夠不着啊;二來么,在這等級森嚴的古代,一旦選擇了依附權勢,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詠實在是無法想像自己拜倒磕頭,口稱“奴才”。
所以,寶鏡指責他“三大錯”,他現今還是將第一錯趕緊彌補,將家有寶扇的事情捂捂好,千萬別讓賈赦賈璉知道了去。
想到這裏,石詠望着擱在桌上的寶鏡,心裏暗暗嘆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夠“通靈”的文物,竟然被他給“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與這寶鏡能相聚的時日並不多,畢竟還是要交給一僧一道去“結尾款”的啊!
*
到了約定的這一天,石詠依舊坐在琉璃廠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隻“金繕”修補起來的成窯碗,和一面澆鑄修補而成的銅鏡。
天氣漸暖,再加上懷裏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餅子,石詠總算不用喝西北風了。
可是他卻始終沒有等來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五兩銀子的“尾款”也一樣不見蹤影。
“別等啦!”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詠忽然聽見寶鏡發出聲音。
“啥?”
石詠一下子沒省過來。
“叫你別等啦!”
寶鏡的聲音雖然蒼老,可是還是能聽出一點點嬌嗔。
“您,您是說……他們,他們不會來了嗎?”
石詠趕緊湊到寶鏡跟前,結結巴巴地小聲說。
“不會來了!”寶鏡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回答,“你去除了鏡子上的封印,他們能感應得到朕的氣魄,哪裏還有臉來?”
石詠以前聽寶鏡提過一回,說鏡身上的“風月寶鑒”四個字其實是封印,但沒聽寶鏡說過,今兒見寶鏡主動開了口,趕緊先開口先向寶鏡道了歉,只說他自己年幼無知,口無遮攔,說了不該說的——唉,先這麼說吧,安撫寶鏡為要。
寶鏡卻幽幽嘆了口氣,道:“賢兒那首詩,字字泣血,你道朕不傷心、不後悔么?只是身在那個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塵,不過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罷,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訴你那封印的事兒。”
石詠聽了寶鏡解說,這才明白,原來這面寶鏡原本一直懸挂於洛陽鏡殿中,後來在戰亂中流落民間。寶鏡有識,默默歷遍人間疾苦,直到有一天,寶鏡被一名道姑發現,認定是有靈識的寶物,當下施了封印,藉助寶鏡的靈力,佐以法術,便號稱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動之症的“風月寶鑒”,直到寶鏡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這一修,既將寶鏡復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靈識在此,那一僧一道沒有當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來!”寶鏡如是說。
“那……那——”
石詠有點兒欲哭無淚,那我的尾款該怎麼辦?
五兩銀子呢,不是個小數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藝,連這千年的古鏡都修得了,還愁沒人來找你?”
“可是……”
石詠兀自在撓頭。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開張啊!
“石小哥,怎麼在這裏自言自語的?”
突然有個人向石詠打招呼,將他嚇了一跳。
“楊……楊掌柜!”石詠記起上回在“松竹齋”見到的情形,趕緊開口,“您回來了啊!”
來人正是楊掌柜,連連點頭,說:“都說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沒想到你這麼個年紀,竟然有那樣的見識,連南邊的螺鈿傢具都知道怎麼修。”
石詠趕緊謙虛。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齋”里的夥計認出了他,轉告了楊掌柜,對方才知道這件事兒的。
“對了,這就是你用‘金繕’補的那隻成窯碗?”
楊掌柜伸手托起石詠桌上放着的那隻成窯青花,“不錯么,石小哥,正巧,我那裏前兒有人送來一對瓷碗,剛好一隻碎了,一隻磕了個口,小哥可否隨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詠一聽,這有什麼不能的,當即收拾了東西,懷裏揣了寶鏡,跟楊掌柜去了松竹齋。路上兩人交換了名姓,才曉得這楊掌柜名字是鏡鋅二字。
“幼時有高人算了一名,說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這麼個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與古董金銀打交道,卻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見笑。”楊掌柜口裏已經漸漸換了稱呼,與石詠拉近了距離。
待到了松竹齋里,楊掌柜親自去取了一隻木匣出來,打開,只見裏面分成兩格,分別盛着一隻瓷碗。如楊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詠伸手將沒碎的瓷碗取出,見是一隻白釉瓷碗,非常簡單的甜白釉,白而瑩潤,無紋片。他一見,先入為主,就已經在猜,是永窯還是宣窯,豈料翻過來之後一看碗底款識,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這一對碗,真的不是什麼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麼錢,只是對這對碗的主人來說有些意義,所以才想請高手匠人修補。若是要請石兄弟修這一對碗,敢問需要酬金幾何?”
石詠卻始終打量着這隻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澤,總覺得這器型、這釉色、這審美……有點兒眼熟!
他心裏忽然一動,於是開口說:
“若這碗真的對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義,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盡心儘力地將這一對碗好好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