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在這三百年前的古代京師,外城夜間燈火稀少,深藍色天幕上的星星點點便看得格外分明。
石詠獨自背着手立在階下,仰着頭,透過自家院兒里槐樹斑駁的葉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涼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襲。
白天的時候,他在金魚衚衕十三阿哥府邸後院裏,曾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當時不及細想,只覺得那個聲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裏一樣。現在他一人獨處,才慢慢省過來:
——那個聲音,好生像他的小師妹。
石詠是學習古代工藝美術出身,在博物館裏工作的時候,帶過一個前來實習的直系師妹。
小師妹天真活潑,極得他們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歡。然而她卻總是纏在石詠身邊,求他指點修補古時器物的種種訣竅。
石詠那時卻覺得師妹很聰明,一點就透,不用自己怎麼指點才是。他有個壞毛病,一旦需要修復的古物件兒上手,他往往會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子跟前兩三個鐘頭,都不帶挪窩的,自然根本記不起還有人候在他身邊,等待他講解。
於是就這樣,石詠自己忙起來就渾忘了所有,待抬起頭來的時候,見到小師妹竟然也沒挪窩,依舊坐在身邊,望着自己手裏的器物,眼裏亮晶晶的。
後來實習結束,小師妹畢業后在一家設計事務所找了份工作,聽說順風順水,薪水也很優厚,和他們這些苦哈哈的研究員自然沒得比。漸漸地,她也就和石詠再沒聯繫了。
和小師妹相處的整個過程其實沒起過半點波瀾,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過,甚至同事們從來都沒拿他們兩人開過玩笑。
因此石詠也沒想到,自己身在這樣遙遠而孤寂的時空,竟會因為一個聲音,一句話,便將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來。
他擁有一雙慧眼,能認出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老物件兒所擁有的價值;他也有一雙巧手,能讓這些老物件兒重新煥發青春。
可是於他自己,石詠卻很清楚,他還不具備好好去照顧一個人,愛一個人的能力。在感情這件事兒上,他是個十足的獃子……
*
到了和楊掌柜約定的日子,石詠帶弟弟喻哥兒去了琉璃廠。
這時的琉璃廠早就和明代燒造琉璃的廠子沒什麼關係了。因為滿漢分城而居的緣故,滿洲大族世家大多居於四九城裏,漢官則大多住在外城這琉璃廠附近。此外,各地會館也都建在琉璃廠左近,各地進京趕考的士子在備考時也喜歡到此逛逛書市。如今的琉璃廠已經匯聚了京城最大的書市,現出那文風鼎盛,文士薈萃的面貌。
石詠先帶了喻哥兒去松竹齋見楊掌柜。
喻哥兒很懂事,石詠只教過一回,他見到每個人便都似模似樣地行禮。旁邊楊鏡鋅見了,登時怨念滿滿,盯着石詠。石詠嘻嘻地笑了兩聲,伸手抹抹後腦,心想這楊掌柜估計到了現在還在後怕呢!
他們在松竹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闆將石詠拽到一邊去,低聲告訴他:“陸爺託人帶了話,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養心殿造辦處的事兒,得先往後押一押……”
石詠一聽,就知道是雍親王上回說了十六阿哥“隨扈”的事兒了。
“……陸爺說了,這事兒他說到做到,只是現在不得功夫罷了!”
石詠聽了白老闆的話,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話,還是白老闆的演繹。這位十六阿哥在歷史上似乎混得不錯,“九龍奪嫡”里也沒見他站誰的隊,看着好像一直碌碌無為,末了竟然還得了個鐵帽子王爵,開開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紀。
像石詠這樣只見過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還記着,並且叫人來傳話。石詠因此對這個“陸爺”印象還不錯。
石詠謝過白老闆,帶着詠哥兒,隨着楊掌柜,沿着琉璃廠大街,拐進椿樹衚衕,走不多遠,便聽見院牆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學外面聽見的嘈雜吵鬧要好多了。石詠倒是沒想到,在那樣熱鬧的琉璃廠大街背後,竟然有這樣清凈讀書的去處。
“我先跟你打個招呼。”楊鏡鋅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說,“這位姜秀才教書,說好的人覺得非常好,也有人覺得他不怎麼樣的。我只做個引見,具體如何,你們哥兒倆自己定奪!對了,姜秀才那裏,他也要看眼緣的。”
石詠一聽,也覺得好奇,這位姜夫子,竟然還能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
楊鏡鋅繼續:“對了,他要的束脩也貴些,啟蒙是一兩銀子一年,讀‘書’是二兩,‘經’是三兩。這個比別的館都要貴些,你們要有些心理準備。”
喻哥兒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石詠卻在心裏飛快地算開了。
時人一般都是四五歲啟蒙,七八歲讀完“四書”,再花上個幾年時間讀完“五經”,學習八股制藝,便能參加科考了。如此算來,喻哥兒要讀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這束脩上,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若是喻哥兒聰明,學得順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員的話,就有機會能考進八旗官學。進了八旗官學,再往上進學考試,相對會容易些。
說話間三人就到了小院門口,楊鏡鋅敲敲門,就有門房模樣的人過來開了門。楊掌柜大約是熟人,而且事先打過招呼,他們很快便進入了院子裏。
剛才石詠在外面聽見的朗朗書聲,就是從這間院子的正廳堂屋裏傳出來的。讀書的,大多是十歲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兒大了不少。喻哥兒見了,再沒有在家時候那一副皮猴樣兒,反倒往哥哥身後縮了縮。
裏面姜夫子迎了出來,先與楊鏡鋅見禮,轉過來望着石家兄弟倆。
喻哥兒往哥哥身後躲了躲,探出半個頭,烏溜溜的一對眼正望着和藹的夫子。石詠心裏嘆氣,知道喻哥兒積習不改,對陌生的人和事總喜歡這樣躲起來“暗中觀察”。
“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約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到喻哥兒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樣子,當即探身彎腰,衝著喻哥兒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們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詠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這位夫子的不同:這位夫子竟然一點兒都不凶,看上去沒有多少為人師表的……嚴厲。可是不凶的夫子,學堂里的皮猴都皮起來的時候,夫子又怎麼壓得住?
“你叫什麼?”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問。
石詠在家教過石喻,這會兒喻哥兒聽見人問了,趕緊從哥哥身後轉出來,沖夫子行了一禮,老老實實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沖石詠點點頭,示意他覺得這孩子不錯,算是合眼緣。
接下來楊鏡鋅告辭,留石家哥兒倆和這姜夫子詳談。
姜夫子將石詠和石喻帶到他教蒙童的后一進院子裏。石詠這邊將石喻的水平說了說:說實話,喻哥兒還沒怎麼好生啟蒙,如今只是讀了兩本蒙書,識了幾個字,並且開始習練書法。
“已經開始練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興趣,轉身取了紙筆來,遞給喻哥兒,笑着鼓勵他:“聽說你字寫得不錯,可願意給夫子寫一個看看?”
喻哥兒點點頭,抓了筆,一本正經地拉開架勢,在紙上寫了個“永”字。
世人都知這“永字八法”是練字的起點,而喻哥兒雖然別的學得還不多,這個字卻真寫得有模有樣。姜夫子見了,都免不了目露驚異,將喻哥兒好生贊了兩句。
喻哥兒開心至極,轉臉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說:哥,你看我沒給你丟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資其實不錯,只是學什麼全憑興趣,有興趣的事兒,就能一頭鑽進去學,要是不感興趣,就總是偷懶犯困……”
石詠向姜夫子解釋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點頭笑道:“那再好不過了!”
石詠聽楊掌柜說過姜夫子的履歷,知道他十幾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麼的,始終沒法兒再進一步,總是與舉人無緣。後來無意中發現有一份教書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別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這裏,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讀書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絕了科舉進學的心,開館授課,教書育人。
“我這做夫子的,就是得讓這些孩子喜歡上自己學的東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釋。
石詠登時大喜,問:“夫子,那您是願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點點頭,卻說:“也不用這麼著急,你先將弟弟送我來這兒一個月。這一個月裏,喻哥兒若是學得好,我也教得開心,咱們再行這拜師禮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