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翠園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對於需要跨省掃墓的上海人而言,往往墓還沒掃,就在高速公路上堵得魂都沒了。
唐方一家不是上海本地人。唐思成是南通如東人,少時離鄉來當兵,現在唐老太太還健在,雖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在如東盡孝,但逢年過節雷打不動總要跑一趟,還要替東渡日本的唐歡編足理由,免得老太太又是一頓老淚。
唐方的外公方道寧外婆梅毓華都是蘇州人,百年後入了西山祖墳。方梅兩家都是大族,有不少親戚解放前後也落戶到了上海,以前住在禹谷邨,表親之間還常走動,這幾十年拆遷的拆遷,移民的移民,只剩下“相親相愛一家人”微信群一直紅紅火火。蘇州的各位表舅表姑表姨們熱情滿滿,恨不得把上海的後花園變成唐方家的前門廳。明前採茶,清明踏青,五月枇杷,六月楊梅,十月橘子十一月的太湖蟹,弄得唐方總懷疑群里哪一位長輩是蘇州旅遊局的退休老幹部。
家族群里自然少不了各家兒孫的視頻和照片,哪怕在幼兒培訓機構得了獎狀,也要發出來賺一片讚揚。一波波俊男美女的照片和資料總會在婚嫁現場報道後跟着湧現,熱心的長輩們從來不會忘記艾特群里七八個未婚男女小輩,尤其會特殊照顧唐方:“@唐方這個男小偉也在上海上班的,你們認識一下交個朋友。”
除了發紅包領紅包,唐方在群里永遠只有三個表情:贊、謝謝、微笑。
唐方隨口搪塞方少朴的話自然不是真話,她今年奉太后懿旨留滬相親,三天四場。
節前最後一個工作日,唐方做了整夜亂七八糟零零落落的夢,半點也回憶不起來,累得半死,一大早爬起來看到眼袋快大過眼睛,唇角上火起了個包,趕緊加了一層遮瑕膏蓋住。外頭客廳里已經鬧哄哄的。
“金元寶銀元寶呢?”方樹人對照着手裏的表格一樣樣打勾:“叫你昨天理出來,你就不聽。”
“有了有了,這裏這裏。”唐思成從儲藏室里拎出兩個藍色的大膠袋:“哦呦,你看看,非要叫我三月頭就買好,塞在最裏面,找也找不到。”
等東西七七八八收拾好堆到了玄關,桌上的豆漿也冷了油條也不脆了。唐方叮囑二老:“你們早點出發,滬寧高速肯定堵得要命。子君說走S58好一點,直接西山出口下。姆媽你開個導航不要急,慢慢開。”
副駕唐思成覺得自己任重道遠:“我來看地圖。你專心開車。”
“你少啰嗦一點就行。”方樹人把油條撕開來浸在豆漿里:“糖糖儂勿要忘記今朝約了小張見面啊。相親結束就打電話給我。”
“七點,高島屋,沒忘。”唐方草草吃了兩口擱下筷子:“冰箱裏的鹹蛋黃肉鬆青團,是給外婆的。姆媽記得再幫我獻一束花。”
“就你孝順,知道了。”方樹人起身拿了本書遞給唐方:“這本書你拿去隨便翻翻,臨時抱抱佛腳也好的。”
玫瑰紅的封面上四個黑色粗體大字:迎男而上。唐方看到太后的手指刻意避開的“泡男人才是正經事”,無奈地接了過來。
“這個作者自己雖然還沒結婚,但寫得還是有點道理的。女小寧該發嗲的時候要發嗲,不該作的時候不要作……”
唐方匆匆逃出門去。她的詞典里既沒有嗲字也沒有作字,絕對是太后親生的。
等電梯的時候,還隱約能聽到屋裏傳來方樹人的抱怨:“你看看,二表嫂昨天明明在群里說好她戴紫色絲巾的,今天又變卦,存心跟我撞絲巾,最煩就是她。喂,去年糖糖給我買的那條格子絲巾你放在哪裏了?……”
十號線上看到一位妝面隆重的女郎把絲巾斜斜結成了一朵花,絲巾花跟着地鐵不停地顫動,唐方低頭笑得不行。
匆匆趕到公司,茶水間裏的一堆同事們正在起鬨。
唐方接了杯美式,輕輕撞了一下正在面壁思過的助理何愷文:“喂,你發什麼呆?今天怎麼這麼熱鬧?”
何愷文愣了愣反應過來:“唐老師早,沒什麼事。聽說July家拿到拆遷補償的房子了,十二套。”
唐方嚇了一跳:“這麼多?”
何愷文有點黯然,默默低下了頭。唐方轉過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着咖啡,看到人群中的July強壓着眉飛色舞,笑意藏也藏不住。那邊鬧着要地主婆中午請吃翠園,小姑娘大大方方地答應了。
“唐老師,Kevin,中午一起吧?”July側過頭熱情招呼。
唐方微微笑:“謝謝,恭喜啦。我正好有個專稿要趕,你們去吧。”
行政部的錢辛玫哇啦啦喊了起來:“July你不知道,唐方的嘴巴可刁了,去年她還在公眾號里說過翠園的烤鴨不靈的,油得要命。我不怕油,我替她吃。Kevin啊,你可別被唐老師帶刁了,一定要來啊,現在不抓緊討好July,以後有的你排隊了。”
何愷文漲紅了臉。公司並不像其他外資企業那麼嚴格,從未明文禁止辦公室戀情,他追July已經好幾個月了,昨天還借花獻佛送了青團,但小姑娘沒說同意也一直沒拒絕,一下子被當眾捅開,有點難堪。
茶水間裏靜了靜,不少人心照不宣地鬨笑起來。July臉更紅了。
唐方依然微微笑:“Mary,你的嘴巴是該多吃點烤鴨,不然哪堵得住。嘲起人來一句一句的,我們Kevin都要被你口水淹死了。”
錢辛玫拍了唐方的胳膊一巴掌,笑得前俯後仰:“他難道不會游泳嗎?這就淹得死他了?就你最護短,戳氣!”
茶水間裏笑聲人聲慢慢都散了。唐方留下來又續了杯美式,想着嘉定人民真他奶奶的幸福啊,可惜禹谷邨是優秀歷史建築,永遠也不會拆遷。
已經出去的錢辛玫又折了回來,捅了捅唐方:“喂,翠園呢,真不去?”
唐方白了她一眼:“不去,人家小姑娘一個月到手才六千五,被你們一頓吃掉一半。你們可真不要臉。還有你這刀子嘴就不能管管牢?知道我們Kevin出錢出力出時間,你看白戲還要捅刀子,至於嗎?”
“我是一片好心好伐?”錢辛玫翻了個白眼:“小姑娘心眼不要太多哦,吊嘛要吊牢伊,好處嘛一樣也不給。幾個月了,吃吃喝喝不要好幾千塊?連手都沒給他牽過。講穿了才好,她會看得上你們何愷文這種住楊浦區老公房的男小寧?哎,你知道哪裏來的十二套房子?笑死人了,好幾年前聽說要凍結,她家七姑八姨的戶口來色勿及統統遷進去,連她姐夫的爺娘也把戶口遷了進去,要命哦,為了點房子,一點面子也不要了,至於伐?吃相難看得來。”
唐方認真想了想:“是有點難看。不過換了我肯定也會這麼干。”
“唐方你做不出這種事的好伐?”錢辛玫低聲笑:“阿拉格種小市民才做得出。”
唐方嘆了口氣:“錢老師,看來你還不夠了解我。庸俗的我第一愛錢老師,第二愛房老師。”
錢辛玫撞了她一下:“滾!誰要你愛我!不過也沒啥稀奇的,十二套房子全在鄉窩頭的妖膩角落裏,快進崑山了,電話都是0512開頭的,毛胚房,一個月租金最多收個一千五,十套才頂你家一套。”
唐方禁不住笑出聲來:“所以你這種人呢,活該。想得要死還嫌棄得要死。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
錢辛玫想了想:“也對。”
中午辦公室里的人一陣龍捲風似的呼喇喇走了,直到兩點多才又呼喇喇地卷回來。何愷文給唐方帶了星爸爸的紅茶拿鐵:“唐老師,半糖常溫,對嗎?”
“呀,謝謝。”唐方接過咖啡,身邊人都以為她愛喝這個,她也無意糾正,一片好意,心領為上。
“翠園的烤鴨是真的蠻油的。”小孩沒有要走的意思,胳膊肘撐在隔斷上,悄咪咪地問:“我特地翻了你以前寫翠園的那一篇,寫得真好。但為什麼唐老師上次說大董的烤鴨也不好吃?”
唐方抿了一口咖啡,半糖也甜得發膩:“我好像只說過是大董上海店的烤鴨不如北京店的。傳統中餐很難保持連鎖店的口味一致和穩定性。中央廚房只能解決原材料和烹飪方式的統一,但最後一步的處理由於廚師的原因,仍然會導致口味上的千差萬別。”
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唐方笑着從抽屜里翻了一本咖啡券給他:“再說每個人的口味也不同,我平時吃得清淡,才會覺得油。”
何愷文直起身子退了一步不肯拿,撓了撓頭有點難為情:“一杯咖啡我請得起。”
公司同期進來四個實習生,他學歷上並沒有優勢,卻是上手最快進步最大收穫最多的。唐方工作指示清晰明確,過程中時時提點,毫不藏私,無論是他分內的職責還是和其他部門的交接溝通,都會耐心給出建議,剛開始連他列的採訪提綱都會用紅筆批示出不當之處,和其他幾位老闆“只看結果不問過程”的風格大相逕庭。他是唐方帶的第三個助理,前兩任實習期滿出師,在業內現在都已算實力派新秀,他們只要來南京西路,都會上來請唐方喝杯咖啡,尊稱一聲唐老師或唐方姐。
唐方一個瀟洒的投籃動作,咖啡券穩穩落入何愷文懷裏:“Mary給的,跟你說聲對不起。她刀子嘴刀子心,收下吧。”咖啡券的的確確是Mary給的。
何愷文捏着咖啡券欲言又止,說了聲謝謝。
過了不久,何愷文又跑過來請示:“唐老師,官微那邊發了郵件來,說想在節前推送你那篇小籠包,要過一下流程。郵件我抄送給你了。她們問作者直接署你的名字,最後加一小段編者按行不行。”
唐方正忙着六月份的封面專稿,想起昨天是答應了鍾小姐的,點了點頭:“讓她們把圖文打印了送過來,這算我私事,麻煩你幫我把把關。”
很快,線上業務的July裙擺飄飄地進來,柔聲笑語:“Kevin,稿子給你。唐老師寫得真好,看得我口水噠噠的,麻煩唐老師確認后簽個字。”
何愷文見到她,略有些尷尬,低頭檢查稿子起來。July在他旁邊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聊着,弄得他有點心慌意亂。
很快稿子送到唐方面前。
“看過了?”唐方滴了兩滴眼藥水。
“對照過了,刪去了父母那一段感觸。最後加了一個捏小籠包褶子的教學視頻,視頻和視頻版權確認文件我都轉發郵件給你了。”
唐方看到最後一頁稿費確認單上的五千元,她平時千字稿費五百,這份推送不過三千多字,官微真是大方。
填了賬號簽了字,唐方笑着對July說:“你們Vivian真是細心周全又大方,謝謝了。”
July也笑了:“唐老師的推送,PV和UV都一直很高。Vivian姐讓我來打個招呼,實在是我們太窮了,不然加個零也是應該的。還有這個是稅後稿費,推送前一定到賬。”
唐方從來不關心什麼V,想到隔壁只官微就這麼大方,不虧損才怪,窮是真的很窮,可誰能想到被砍掉的卻是一直努力開源節流的雜誌呢。不免讓人揣測鍾小姐的後台恐怕真的不如隔壁Vivian硬。就是不知道線上提出來要轉載她的文,給這麼筆巨額稿費是懷柔示好呢,還是暗示Vivian才是識千里馬的真伯樂。統共才五六十人的小公司,唐方憑手藝吃飯,懶得再多想。
五千大洋果然下班前就到了唐方帳上。唐方在工作群里連發了五個大紅包,又給何愷文單獨轉了五百,收到“謝謝老闆”的各種微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