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奔》第十二章36

《燕奔》第十二章36

這曾經是座令人振奮的城市,幾乎沒有什麼歷史,卻創造了空前的繁榮,一夜之間譜寫出了中國改革開放的神話。這種歷史性的衝擊,讓脆弱的心靈不再脆弱,也讓高尚的靈魂不再高尚。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一批批一夜暴富的人們,像幾千萬瓦的強光,灼熱地刺射着人們的眼球。誰都巴不得腳下的碎石一夜之間就能變成黃金的顆粒。誰都處在一種強烈的震蕩之中。在這裏,似乎沒有弱者,人們看到的,永遠都是成功者的得意,和那種令人頂禮膜拜的神情。直至進入九十年代,城市逐漸按規律發展,人們才似乎沉靜下來。越來越多的追夢人折翼而歸,越來越多的失敗者浮出水面,越來越多期待的眼神幻化成一團團可憐的泡影,使得這城市沮喪而沒有情調。城市板起扭曲的臉孔,默默承受着全中國的是非評判,令佩服它強大的定力。與此同時,它也以它豐足的經驗,深入骨髓的麻木,改變着人們的思想。沈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到來的。這一年他二十四歲。他站在擁擠嘈雜的大街上,有些茫然。人來人往,沒有什麼是為他停留的。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他要在這裏生存下去。偌大的中國再找不出一個比這裏更適合他生存的地方。他喜歡這個城市,喜歡它的繁榮、挺拔、瓷實,乃至霸氣、冷漠、淺薄、髒亂。他並非那種適合在天堂生存的人。他的資本,是從澳門賺來的一些錢,和一本假護照。他把錢換成人民幣,凝望着一摞陌生的百元紙幣上的偉人像,有點激動。這些錢告訴他,貧窮的日子將一去不復返。而且,他是站在了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至於假護照,他站在木板的碼頭,遠遠拋向江心。那是臨走時一個專門在葡京酒店賣假證件的內地人賣給他的,說內地人信這個,不管到什麼地方掏出給他們看,就能換取尊貴的待遇。他這麼說,好像他不是內地人似的。也難怪,他們這些沒有靈魂的人,哪還記得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對沈點的離開大惑不解,他在賭場已經小有地位,前途無量。最主要的是,他回去幹什麼?能幹什麼?幹什麼能賺到這麼多的錢?沈點似笑非笑地接過證件,隨手翻了翻,沒有解釋。解釋不明白,他是不可能聽得懂的。在澳門七年他都沒有這玩意,離開了卻要懷揣一個假的回去,心裏不免疙疙瘩瘩。這一走便是訣別,永遠都不想再回去。其實那人只說對一半,當這裏的土地開始肥沃,這些東西就自然失效了。他再次堅定要在這裏生存下去的信心。他還要與周圍的人區別開來。他淡定地觀察着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有錢的,沒錢的,他們的區別在哪裏?有錢人的錢又是從哪裏來的?他把生存看成是一場革命,這樣的生存才具有力量。而力量又往往帶有某種邪惡的性質。他已經構思了一套高難度的動作,膽略、眼光、手腕、力量的綜合運用。必要的時候,還要加入欺、詐、拐、騙。當然,還有他必須遵守的規則。他先租了套靠近鬧市的房子住下來,一個月後,摸清了這座城市的門是朝哪邊開的。他用身上的錢盤下了一家店,從澳門那邊走私進一些光碟,就算是開了家音像店。接着,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出來了。那時的內地這還是新鮮玩意,沒幾天他就在那條街上出名了,大家都稱他“澳門仔”。這是個巴結性的稱謂,說明了一個在澳門呆過和沒在澳門呆過的人的區別。在澳門的時候,他還是被稱作“撈仔”的。別看是小小的稱謂,也許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地位。人都長着一雙貓眼,對權貴有着刻骨的媚俗。人的品性也和貓差不多,總是忘恩負義。一段時間之後,他的名聲衝出了那條街。四面八方的人紛紛過來進貨,生意非常紅火。這些錢中相當一部分要打點各路土地爺。為了他暢通無阻的事業,他在這上面沒摳,值得。他的狀態有些傾斜,就像許多窮人站在他的左邊,一些非常有錢的人站在他的右邊一樣。而右邊總是偏高些,他又是總容易滑落的。他努力使自己平衡,努力往上爬,看起來卻是在原地踏步。他這才發現一個道理,窮是有邊緣的,富卻沒有盡頭。他認識一個人,原來在海關上班,後來辭職出來開公司,看那個賺,簡直是翻了天。好像開的不是一個店,而是一家銀行。當然,也不是什麼正經生意,走私。沿海一帶的走私那時候是空前的,幾乎是遍地開花。沒幾年,那些人全成了整頓對像,全有了下場。造物弄人,他沒有玩大的,也算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這其中也有不少插曲。他有門路,就有很多人找他合作。換言之,他讓別人感到眼紅了,別人要來分他的錢。當然也可以不合作,那他就沒法在這裏混下去。歷來強龍不壓地頭蛇,他碰上了黑道人物。這的確是一件絞盡腦汁的事。該忍的地方他都忍了,但越是這樣他們就越加得寸進尺,逼得他沒有退路。他不得不使出看家本領。他要讓他們明白一些道理,和一個有澳門黑社會背景的人對抗的下場。他約了他們當中幾個特別囂張的出來打麻將。開始時故意輸錢,差不多的時候,他說乾脆咱們來點刺激的,我們每個人都有十個手指,咱們就拿手指做賭注,怎麼樣?那幾個人聽得血液沸騰,連忙叫好。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到,沈點透着寒光的冷笑。只是輕輕一把,沈點就贏了一根指頭。沈點指着另一個人說,下一個該你了,果然就是他,就是這麼神。那幾個人都看呆了、驚呆了,最後沈點把牌一推,說:“都拿來吧,你們的手指從現在開始全是我的。”那幾個人開始笑,咧大了嘴巴哈哈大笑,醜陋不堪。他們向沈點伸出雙手,說:“你來拿啊,你現在就來拿,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看沈點不說話,他們越發笑得肆無忌憚。這時沈點不慌不忙從桌面下摸出一把長刀,擱在桌上,刀刃閃着森冷的光。他們這才止住笑,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減少,直至慘白。他說:“屬於我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少拿。”他又說:“我平時挺敬重各位,也不想與各位結仇,常言冤家易結不易解,我從十七歲入行起便懂這個道理。既然大家都有本事,那就把本事使到生意上去,在生意場上較量,輸多少我都認,都心甘情願。如果一定要來這套,硬碰硬,那大家就來碰一碰,看到底鹿死誰手。各位,今天就對不住了。”其中一個說你不是開玩笑吧,大家玩玩嘛,何必這麼認真。另一個說是啊是啊,大家是朋友嘛,何必傷了感情。再另一個說好了好了,今天就先到這裏,欠你的我們會還上的。我們就先告辭了,桌上這些錢全歸你了。他們慌慌張張去開門,門是鎖的,有一個急了踹了一腳,門開了,門口站着幾個高大魁梧的打手。這幾個人頓時就傻了眼,接二連三跪在地上求饒。也許是太久沒有染指暴力,也許是靈魂的復蘇,空氣中淡淡的血腥讓他感到頭暈。門口的人是他雇來的,本來是想看一場精彩好戲的,現在卻覺得莫名的悲壯。他擺了擺手,無力地說放他們走吧。事後他又很有仁義地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盡釋前嫌。儘管他根本看不起這些爛仔,但要籠絡他們也很重要。他不想和誰作對。從此,他更加出名了。除了賣光碟,還賣香煙、名酒、電器、名牌服裝,全是從澳門那邊走私過來的。也倒賣過一陣子外幣。錢賺得有點瘋狂,心也是提着的。幾年後,他把音像店高價轉讓出去了。事先他得到風聲,說是要大力整頓走私市場。果然,不到兩個月,新的老闆就被呼嘯的警車拉走,判了十年。這事讓他內疚了好一陣,他覺得是他害了人家。他也着實出了一把冷汗,這次完全是僥倖,他下定決心金盆洗手,做一個正當的生意人。他用那幾年的積蓄開了一家檔次不錯的酒樓,虧了一陣子,慢慢地摸清門道就開始賺了。富有使他變得心境明亮些,有了些溫暖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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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愛情的面具一起悲傷:《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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