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四清道長心中忽的冒出四個字:吾命休矣!
四清道長此人,土匪出身,年輕時候還有個義匪的名頭,後來因為這行當不好做,也不知怎麼的就去當了道士,常羲觀的大祖師,也就是四清道長的師父,乃是個嚴厲冷漠的道人,一心想好好改改四清道長這身匪氣,用了好些年才讓他好歹是像個樣子了。
四清道長的師父是個德高望重的道長,四清道長卻一心想稱霸道門,讓常羲觀成為道門巔峰,壓下那幾個與常羲觀地位相當的道觀,出他娘的一口惡氣。早些年他師父還在時,四清道長怕他得很,什麼都不敢做,後來他師父去了,四清道長就飄了,開始廣收徒弟,想教出幾個合心意的,師徒齊心為了自己的理想奮鬥。
本以為願望達成指日可待,可他沒想到,這麼多年,收了一堆徒子徒孫,卻全都是不爭、不搶、清靜、養生,每一個都是還沒步入中年就開始了老年狀態,地地道道的一群道系,實在讓霸道系的四清道長失望不已。
精心養出的幾個徒弟全都朝着他理想的方向背道而馳了,四清道長一次次被打擊,也就有些心灰意冷,好些年沒再收徒弟。當年梅逐雨被他父親送到常羲觀的時候,四清道長因為早年的恩情,答應了教導這個孩子,原本只是隨便教教,也沒太上心,反正按照約定,梅逐雨遲早會下山去,不能一直在這裏當個道士。
可四清道長又沒有想到,這個隨便教教的孩子資質竟然如此之好,而且與他的幾位師兄不一樣,這個被他賜號為穀雨的弟子,行事風格,非常對他的胃口。徒孫們不聽話了,穀雨的師兄們說著“算了沒事順其自然吧”的時候,這個孩子卻冷着臉,二話不說就是揍。
沒幾年下來,不只是徒孫們,就連他的師兄們都有些怕他,這小傢伙從小到大就鐵面無私的,心中有自己的戒律規則,若是觸犯了,不論是誰,他都不客氣,包括他這個當師父的。
四清道長是越看越喜歡,收他為最小的弟子的時候,還樂滋滋的想着說不定這次能稱心如意了,結果現實卻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他這個小弟子雖然不聲不響,但骨子裏確實也是個霸道系的,只可惜,他沒有他稱霸道門的野心,不僅如此,他還學着他的師兄們一齊勸他,要知道,這個小弟子的‘勸’可不像其他徒弟那種苦口婆心軟綿綿的勸,小弟子勸起人來,輕則讓人腰酸背疼,重則讓人斷手斷腳,四清道長心裏苦。
這輩子,四清道長怕過的人除了那個早些年死了的師父,就是自己的小弟子穀雨了。因為在某些方面來說,他這個小弟子和他那個師父,非常的像,越長大越像,導致四清道長每次看到他就忍不住回想起當初,剛來常羲觀那會兒被師父狠狠教導的日子,心裏就是一個哆嗦。
四清道長一面怕這個徒弟,一面又滿意的不得了,甚至想乾脆毀約將他一直留在常羲觀,以後繼承觀主之位算了。可是,梅逐雨卻依照他父親的遺言,終究是下了山,四清道長又氣又惱,梅逐雨下山時,他還叉着腰站在觀門口吼着有本事以後就別回來了,再不是常羲觀弟子之類的話,吼得整座山都回蕩着他的聲音,可惜梅逐雨心性堅定,都沒多看他一眼,和送別的師兄師侄們簡單交代告別後就淡定的下了山。
之後果然就一直沒回來,只是偶爾託人送信,告知最近的狀況。四清道長傷心自己大業無人繼承,又終究是心疼這個小徒弟,心情無比複雜。
這份複雜的心情一直持續到現在,看到小徒弟正正常常的再次出現在面前,四清道長沒有自己想像中那種生氣,而是……心虛。
“師父。”梅逐雨走進了房內,盯了四清道長一會兒,直瞧得他背後一層白毛汗。不等四清道長開口說些什麼,梅逐雨又一一和屋內久別的師兄們打招呼。
花白鬍子的大師兄欣慰的看着他,“沒事就好。”
笑的一團和善的微胖師兄說:“這回回來就發現你長胖了些,看來在長安也過得不錯,大家都擔心你在山上日子過得久了,去那種熱鬧的地方會不習慣。”
梅逐雨:“勞煩師兄們惦記。”
他對幾位師兄們的態度可比對師父好多了,因為他年紀小,又是幾歲就到了常羲觀,幾個年紀大些的師兄師侄們,簡直是拿他當兒子孫子在照顧着。
眼看着他們氣氛和睦的在那說話,四清道長心裏嘀咕着這麼久沒見到師父了也不多慰問幾句,着實是不孝子。
這時,有個沉默些的師兄忽然問梅逐雨:“先前那是怎麼回事,你的身體裏是什麼人,你可知道?”
這話一出,所有師兄都看着梅逐雨等他回答,四清道長也在一邊豎起了耳朵。因為眾人都不錯眼的盯着他,也就清楚的看見了這個一向冷淡的小師弟,忽然柔軟了神情,眼中露出溫柔的光。他說:“那是我的夫人,她叫武禎,是長安人士。”
幾位師兄們先是因為他的神情而訝異,隨即便欣慰的笑了,原來果真是夫人,看樣子,小師弟心裏是很喜歡的,喜歡就好。
想到這,回想起之前師父把人家綁了起來關在房間裏,幾位師兄就忍不住去看自己師父。這人家第一次上門來,雖說形式奇怪了些,但好歹也是小師弟的夫人,卻被綁了起來,這,這怎麼看都太失禮了。
四清道長注意到這些目光,虎着臉,聲音威嚴:“我不是說過了,行事要謹慎,怎麼能隨便聽信他人的三言兩語呢!為師這麼做,當然是沒錯的,再說了,也沒幹什麼啊,飯都讓她吃飽了,也沒打沒罵的。”話是這麼說,心裏卻發虛。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麼算來,梅逐雨的夫人就算是他兒媳婦,人家第一次上門給綁了起來,好像確實不太好,這不是損了他當長輩的面子嗎。
四清道長想着小徒弟往日行徑,有點擔心他要欺師滅祖上來揍自己一頓,但是他卻沒有,只是忽然說了句:“觀中的飯食都太辣了,她可能不愛吃。”
四清道長:這種時候還關注這種小事幹什麼!
幾位師兄對視一眼,一位入門較晚,年輕時曾娶過夫人的師兄想到些往事,看着小師弟的目光帶上了些調侃的和善笑意,溫聲對他說:“那是招待不周了,下次你帶她來,我們再好好招待。”
梅逐雨就露出了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咳嗽了一聲,不再說什麼了。簡單聊了兩句,幾位師兄就一齊離開了房間,他們都能看出來小師弟說話時眼中的憂慮和凝重,他一直沒和師父說話,大概有些話要單獨和他談。
離去關上門之前,大師兄溫和的看着梅逐雨說:“穀雨,若是有為難之事,不妨與師兄說,師兄們都會幫你。”
梅逐雨對着他點點頭,但沒有要說什麼的意思,等到關上門,房內就剩下梅逐雨和四清道長兩人。梅逐雨走到四清道長面前,四清道長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就聽噗通一聲,梅逐雨跪在了他面前。
四清道長神色變幻不定,最後重重嘆息一聲,看着小徒弟的頭頂,有恨鐵不成鋼,也有驕傲和疼愛。
梅逐雨不說話,四清道長終於是認命的伸手把他扶了起來,語氣不太好,粗噶的說:“你這混小子,跪我幹什麼,難不成你要想做什麼,我還攔得住,從小到大,我這個師父說的話你聽過嗎,現在跪什麼跪。”
梅逐雨:“師父,我知道,這些年是你在代替父親守着那個木盒裏的東西,那個人沒找來,也是因為有你在。”
“他終究會找來的。”梅逐雨的聲音很冷靜,“他殺了我的爹娘,遲早也會來殺我,既然他已經出現,不管如何,我要解決這件事。”
四清道長哼哼,匪氣十足的叉腿坐在了長榻上,“你解決他,說什麼大話,別以為你幾年前重傷了他,現在就能殺了他,要是那麼好殺,老子早他娘的找上門去剁了他,還用得着你現在在這瞎鼓搗。”
梅逐雨:“師父,木盒給我吧。”
四清道長忽然嚴肅了神情,問了句不相干的話:“現在到了下雨天,你的左手還會抖嗎?”
梅逐雨沉默片刻,還是照實的回答了,“會。”
四清道長:“你還沒放下,這樣你還想要回那個木盒?”
梅逐雨忽然笑了笑,笑的四清道長差點以為他又換了個人,但他很快又恢復了以往神情,說:“夫人……懷了身孕,她行事比較隨意,我擔心她和孩子。”
武禎實在太令人擔心了,也不知道她被困在那裏會怎麼受苦。
四清道長撇了撇嘴,搞不懂這些小年輕的情情愛愛,嘀咕了句“毀了毀了,好好的徒弟被女人毀了。”
梅逐雨再次說:“師父,把木盒給我吧。”
四清道長就默不吭聲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滿是灰塵的木盒,手臂長,灰也不擦的直接扔到了梅逐雨懷中。
木盒古舊,上面甚至帶着些黑色的痕迹,那是多年前濺上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