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爺爺
原芙月走這條路是出關必經之路,常年魚龍混雜,人來人往不計其數,其中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也不在少數。
不過她畢竟生了一張哪怕還未徹底長開也足夠漂亮的臉,所以一路上還是收穫了不少有意無意的打量目光。
這些目光算不上有多討厭,但還是令她微妙地有些煩。
所幸隨着這一路西行,能有空瞧路上行人相貌的閑人也越來越少。
原芙月原本以為自己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會有諸多不習慣,但事實上離開無爭山莊后的這些天,她的心情反而好了許多。
此時的她看着眼前古道上的蒼茫景色,只覺自己走得一點都不虧。
一定要說有什麼遺憾的話,那也是遺憾走之前那頓揍下手不夠狠,只讓他吃了皮肉上的苦頭。
想到這裏,原芙月就忍不住抬手狠敲自己的腦袋。
敲過兩下后,她聽到前方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吆喝。
她循聲抬眼望去,只見約十丈遠的古道岔路口豎了個“茶”的旗子。
八月里暑氣尚未徹底消散,尤其是這種艷陽高照的正午。原芙月想了想,還是決定過去坐下喝一碗茶。
雖然她這趟完全是一人一劍一馬就離家出走了,但隨身的錦囊里卻藏了不少足以讓她出門在外也過得舒心的好東西。
這錦囊是年初的時候西門大夫給她的,一共分三層。第一層里放了他自己研製的避毒丸;第二層則是解毒丸,據說能解這江湖上絕大部分毒;至於第三層,則是裝了小面額的銀票。
當然,西門大夫給她的時候並沒有料到她居然會離家出走。
他只是知道她不來萬梅山莊的時候也不太喜歡在家待着,常常會一個人溜到太原城的集市上。
那些面額很小的銀票,便是為她逛集市地攤時準備的。如今拿出來用,卻也正好。
原芙月下了馬,選了個茶棚邊角位置坐下,給自己要了一碗涼茶。
為免遇到黑店,在喝茶之前,她還特意從錦囊里挑了一顆避毒丸出來吃了。
烈日炎炎,面前的黃沙古道上,來往行人的速度隨着日頭減緩,所有人看上去都是一派有氣無力的模樣。
原芙月喝過半碗涼茶,算是解了渴。她撐着臉望了望遠處依稀可見輪廓的潼關,開始思考自己接下來到底要往哪走。
就在她思考得最入神時,她聽到了一陣急促且整齊的馬蹄聲。
下一刻,茶棚內立刻有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響起。
“糟糕,拔虎寨的人!”
“完了完了,趕緊坐邊上些……”
“瞧他們這樣,怕是又在關外劫了別人的貨罷?”
原芙月稍微聽了兩句,便大概猜到了眼下的情形。
她偏頭朝馬蹄聲來源處望了一眼,只見到一群光着膀子又滿臉寫着凶神惡煞的持刀大漢正下馬進棚。
而此時的茶棚里,大部分人都已自動讓出了最中間那六張桌給他們,唯有一個頭髮花白的灰衣老人例外。
老人正捧着茶碗垂眼喝茶,仿似沒有聽到那什麼拔虎寨的人發出的動靜,也沒有聽到茶棚內其他人的議論。
拔虎寨的人進來后見到這番場景,幾乎是立刻罵出了聲:“沒看見你爺爺們來了?!”
說罷還抬腳踢向了灰衣老人面前那張本來就有些搖晃的桌子。
眼看那桌子就要翻到地上,那人的腳也即將碰到老人的胸口,原芙月當即抓着劍飛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劍鞘抵住了那人的靴子。
“閣下莫要欺人太甚了。”她說。
那拔虎寨的人原本被她的速度嚇了一跳,但聽到她開口發現是個小姑娘,又立刻有了底氣。
“喲。”他嗤笑一聲,目光落在原芙月被曬得略微發紅的臉上,再開口時語氣竟帶上了幾分驚喜,“這丫頭可真水靈。”
原芙月:“……”
行吧,她果然不該和這種干殺人越貨買賣的人廢話。
迅速地翻了個白眼后,原芙月幾乎是瞬間拔出了自己的劍。
雖然在此之前她根本沒真正意義上出來行走過江湖,但出手的時候她非常清楚,這不是在萬梅山莊和西門吹雪切磋。
對方有浩浩蕩蕩十餘人,雖然武功都不算好,但若是一齊衝進來,也麻煩得很。
原芙月不擔心自己,但她擔心身後的灰衣老人。
於是刺出第一劍的時候,她還順便回頭交待了一句:“老人家您躲好,我不會讓這群強盜傷您的!”
對面人聽她這麼說,只當是大放厥詞,不僅半點不收斂,態度還更加兇狠了。
原芙月看着他們那副完全不把她這個小姑娘放在眼裏的表情,嗤笑一聲,直接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便一劍割斷了離她最近那人的腳筋,再輕巧地翻身將其踢出茶棚,反手以劍鋒迎上第二第三個人的刀。
可惜那樣的刀在她的劍面前完全不夠看,她甚至不用出全力,便能將他們徹底打至脫手。
兩個半呼吸過去,這拔虎寨的氣焰便被她打得再起不來了。
整座茶棚鴉雀無聲。
而她收了劍,沖最後一個衝過來的人抬了抬下巴,道:“你若不想嘗你同伴的滋味,便趕緊帶着他們滾。”
她年紀小,身量也小,這麼抬着下巴同人說話時,總有一股令人心喜的嬌憨氣。
可惜拔虎寨的人是不敢再欣賞這份嬌憨了,他們看着她手裏那把劍,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一大群人來得快,去得也快。
馬蹄聲漸遠后,原芙月才回頭轉向那灰衣老人。
“沒嚇着您吧?”她眨了眨眼睛如此問。
老人搖搖頭,抬頭對上她明亮似星辰的雙眼,道了一聲謝。
原芙月:“不用不用,舉手之勞而已。”
儘管她說得很輕鬆,但這老人還是堅持要再請她喝一碗涼茶。
原芙月:“……好吧,那您跟我坐那邊那桌去?”
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位置。
茶棚主人聽着這一老一少的對話,立刻有眼色地為他們盛了兩碗新涼茶端過去。
原芙月接了一碗抿了一口,舌尖嘗到甘甜后,又本能地眯了眯眼。
老人見狀,也眯着眼笑了起來。
他認出了她身上的衣服料子皆價值不菲,也認出了她方才用的那把劍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劍。
再看她坐下喝茶時較一般少女更優美的姿態,便大概知道她身份一定不簡單。
他想了想,問她怎麼一個人來這荒郊野外。
原芙月唔了一聲,實話實說道:“同家裏吵架了。”
“哦?”他從這短短一句話里聽出了委屈的意味,不由得好奇道,“你家中有人欺負你?”
“也不算欺負吧。”原芙月還是很誠懇的,“就是格外針對我,看不得我好過。”
老人聞言,頓時不解:“誰會捨得這般待你?”
這麼漂亮可人,還俠義心腸的小姑娘,怎麼看都該是被捧在掌心裏才是。
可能是很久沒找西門吹雪倒苦水了,也可能是面對陌生人時根本沒有平時的諸多顧忌,又或者是眼前的灰衣老人實在和藹又慈祥,在這一瞬間,原芙月竟真生出了一番傾訴欲。
她鼓着臉嘆了一口氣道:“是我哥哥。”
“他從小就不喜歡我,長大后發現我比他更適合學武練劍,便更不喜歡我。”
“其實他不喜歡我就不喜歡吧,反正我也不喜歡他。”說到這裏,原芙月又開始往外冒氣了,“可是他居然搶本該屬於我的劍!”
灰衣老人知道她這會兒大約不會想回答旁人的問題,乾脆沒有開口,只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原芙月氣呼呼地繼續道:“我以前只是覺得他幼稚,所以不跟他計較,可是他搶我的劍,我再不計較,我也不用繼續學劍了。”
至此,灰衣老人才開口問她:“你沒跟你爹娘說?”
原芙月說沒有,因為爹娘肯定不會站在她這一邊。
老人頓時更加費解:“怎會如此?”
她扁着嘴道:“因為我哥看不見,所以他們覺得我得讓着他。”
此話一出口,這老人的表情忽然微妙地變了一變。
下一刻,他試探着道:“你是不是姓原?”
原芙月:“……”
她立刻張望起四周,確認沒人在聽他們的對話,確認完畢后又壓低聲音道:“別聲張啊!我可不想回去!”
這反應等於坐實了他的猜測。
他笑了笑,也低聲道:“好,我不聲張。”
看他生得慈眉善目,表情也真誠得完全不像在騙自己,原芙月總算鬆了一口氣。
松完這一口氣后,她又撫着胸口感嘆:“原來我哥看不見的事已經傳遍全江湖了嗎……”
“沒有。”老人搖頭,“只是前些日子恰好有去過你家的客人把這件事告訴了我而已。”
“誒?”原芙月驚了。
從小到大,她就沒在無爭山莊見過什麼客人,而聽這老人的語氣,似乎就是前不久的事。
她頓時有了個大膽的猜測:“難、難道您是靈——”
話說一半,他就伸出手來,朝她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原芙月:“……”卧槽?!
見她驚得一雙眼睛都瞪大了,他又忍不住笑起來,和善道:“你是原家的女兒,大理的小郡主,那按輩分,你該喊我一聲爺爺。”
原芙月還沒繞明白,他又繼續道:“我同大理先皇是結義兄弟。”
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那種。
原芙月聽到這句話,差點一個不穩摔到桌子下面去。
雖然她之前就猜他可能是靈鷲宮的人,但打死她也想不到,他竟然就是靈鷲宮的主人,大理先皇段譽的義兄虛竹!
可是虛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啊……?
如果她的印象沒有出錯的話,天山離此地可還遠着呢。
知她心中萬般疑惑不知從何問起,虛竹乾脆主動向她解釋了起來。
原來他這趟入關,原是打算南下去大理國的。
他同段譽是結義兄弟,兩人多年不見,感情卻未減,結果這回他從天山深處出關,卻被告知這個三弟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思來想去之後,他還是決定去大理國走一趟,親自為這個三弟上一炷香。
至於遇到同樣與大理段氏有淵源的原芙月,那真是純屬意外。
原芙月聽完他一席話,忽然又想起了他們會坐在一張桌邊喝茶的原因,頓時整個人都囧了。
所以她之前是擋在了靈鷲宮的主人面前讓他躲好,還說會護住他?
……天哪!這是不是有點太羞恥了!
她恨不得捂住臉:“我……我真的沒想到是您……”
虛竹被小姑娘的反應逗樂,和聲道:“我也沒想到居然會有一個這麼漂亮可愛的小姑娘出手幫我。”
“還有——”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你當真不願意喊我一聲爺爺么?”